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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小说: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字数:2465字更新时间 : 2021-09-21 06: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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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咥了!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誓跟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地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绝再听:“你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鸡,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攥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攥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2]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人家,却引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锣鼓班子。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之钦定为宫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一头黑白混杂的头,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地说:“敲《风搅雪》。再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3]!”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讲台只讲了一句:“风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狼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地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地说:“行呀!就耍‘媳妇跳井’。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几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字你比叔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了,不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么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应付不了,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耍“狼吃娃”和“媳妇跳井”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那我就得向农协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鹏说:“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逼得你这个老媳妇跳井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风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子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点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地说:“我在原上能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搧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我们最后再来围攻这个封建堡垒。”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个村子的农民协会里分别担任重要角色,他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他们的领袖鹿兆鹏作第一步工作总结和第二步工作计划:“同志们,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同志们,我们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顺利,步子也要迈得大一些,在五十个村子里建立起农协。一当这五十个村子都挂起我们白地绿字的牌子,我们就建立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动得从椅子上纷纷跳到桌子上,一个弟兄说:“我们建立了农协得办点大事,人家说我们农协剪纂儿拆裹脚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话引起三十六弟兄热烈反响,连黑娃也忍不住说:“人家不怕我们。”鹿兆鹏纠正黑娃的话说:“我们不要人家怕。问题的关键是群众信服不信服我们。我们提倡女人剪头放大脚是对的,禁烟砸烟枪烟盒子也得到群众拥护,我们还得进一步干出群众更需要干的事来。同志们,说说群众反映最大的问题……”又一位弟兄说:“要叫群众害怕咱或者说信服咱能干实事,把三官庙那个老骚棒和尚给收拾了!”

腊月二十三白鹿镇逢集日,置办年货兼看热闹的人空前拥挤,古老小镇狭窄的街道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斗争三官庙老和尚的大会第一次召开,会场选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戏楼上,其用意是明白不过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绑在戏楼后台的大柱子上,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有如此劫数。

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几十亩土地租给附近村庄的农民,靠收取租粮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订下一个规矩,每年夏秋两季交租要男人来,而秋末议定租地之事,却要女人来而不要男人。那些前来交办租地手续的女人无论美丑都付出了相同的代价。这个老骚棒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长得俏的长得丑的,一律不拒一律过手,这个秘密谁都明白谁也不愿说破。

白鹿村清静的村巷被各个村庄来的男人女人拥塞起来,戏楼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后台那边不断生骚乱,好多人搭着马架爬上后窗窥视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议程,先由三个租地的佃户控拆,再由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主任黑娃宣布对老和尚的处置决议:撵走老和尚,把三官庙的官地分配给佃农。可是斗争会一开始就乱了套。头一个佃农的控拆还没说完,台下的人就乱吼乱叫起来,石头瓦块砖头从台下飞上戏楼,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几乎无法控制。鹿兆鹏把双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哑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杂乱的呐喊逐渐统一成一个单纯有力的呼喊:“铡了!把狗日铡了!”弟兄们围住黑娃吼:“铡狗日的!”黑娃对兆鹏说:“铡死也不亏他!”鹿兆鹏说:“铡!”五六个弟兄拉着早已被飞石击中血流满面的老和尚下了戏楼,人群尾随着涌向白鹿镇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铡刀同时抬到那里。老和尚已经软瘫如泥,被许多撕扯着的手塞到铡刀下。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溅沾上不吉利的血。铡刀压下去咔哧一声响,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声拥上前去,老和尚被铡断的身子和头颅在人窝里给踩着踢着踏着,连铡刀墩子也给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个农协的声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时间里,又有四五十个村子挂起了白地绿字的农民协会的牌子。黑娃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欢欣鼓荡的心情:“风搅雪这下才真正刮起来了。兆鹏哥,革命马上就要成功了!”鹿兆鹏毫不掩饰领袖式的喜悦:“黑娃,现在立即去围攻那个最顽固的封建堡垒!”

大年正月初一被选定为白鹿原农民协会总部成立的日子,地点再一次选定了白鹿村的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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