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6章 五兄,起来陪我玩
帝王每日的任务就是管理天下,在此之余便是享受。
当帝王无法履责时,那便是傀儡。
没有帝王愿意做傀儡。
哪怕是著名傀儡汉献帝依旧有衣带诏的不甘,何况李治这位雄主。
他在等待群臣表态。
如今奏疏堆积如山。
“陛下,多是赞同皇后……监国的。”
王忠良低下头,觉得自己跪死算逑。
想到皇帝多年艰辛,王忠良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奴婢……奴婢觉着陛下英明。”
皇帝默然良久。
“朕没想到竟然如此。”
李治并未有什么挫败感。
“皇后可是在得意?”
王忠良摇头,“皇后说是在教导公主。”
皇帝的眼中多了一丝温情。
但旋即变成了冷漠。
“差不多快三年了吧。”
“是。”
“这个女人啊!比男子还要坚韧,见识多,果决……若是男儿身,这便是最好的帝王。”
李治莞尔,“可她终究是女子,于是不甘心,便想攫取大权,满足自己的心愿。差不多了……”
第二日。
皇后和八个宰相正在议事。
“陛下到。”
众人愕然。
前几日不是说皇帝身体不好吗?
怎么来了?
宰相们起身相迎。
皇帝走进了大殿。
众人现他竟然没人搀扶。
而是自己一步步走了进来,脚步稳健。
这是犯病的模样?
武后眸子一缩。
皇帝目视宰相们,缓缓说道:“戴卿看着疲态尽显,要留心身子。”
戴至德确实是疲态尽显,但必须是眼力好的才能现。
“陛下……”
窦德玄欢喜的道:“陛下可是康复了吗?”
皇帝并未回答,而是径直走了上去。
皇后起身,目视着他。
皇帝抬眸,“辛苦了。”
他走上去坐下。
“天下大事皆在此处商议,君臣一言一行皆能影响天下,责任重大。朕这阵子看了不少奏疏,也听了诸卿不少建言……大唐如今强盛,远迈前朝,可在朕看来这远远不够。大唐可还有隐患?诸卿可想过?”
“为相者,当未雨绸缪,而非是只顾着当下,这等宰相……不称职。”
八个宰相心中一凛。
皇帝随后主持了议事。
散朝后,帝后一起回到了皇帝的寝宫。
呯!
大门关上了。
殿内光线昏暗。
皇帝甚至看到了浮尘。
皇帝平日里最爱坐在侧面,那里光线充足,能让他感受到光明。
可大门关上后,这里只是微亮。
他缓缓坐下来,端起一杯凉透的茶水,轻啜一口。抬眸看着皇后:“多年前朕见到了你,那时的你浑然不像是一个弱女子,眼神倔强,让朕想到了那次狩猎收获的一头母豹。”
武后就站在另一侧,负手而立。
“那一年朕登基,前朝有权臣掌控,朕几如傀儡。回到后宫之中,王氏等人与前朝勾结,朕岌岌可危……那一刻,朕想到了那一双倔强的眼。”
皇帝放下茶杯,“朕便把你接入了宫中,你并未辜负朕的期望,很快清理了王氏与萧氏。”
武后淡淡的道:“帝王薄情,所谓的情义不过是利益罢了。”
“帝王只能无情。”皇帝说道:“帝王有情便是灾难的开端。朕寻到了一个辅佐的人,心中欢喜,那些年你与朕并肩联手,一步步压下了权臣,最终掌控朝堂。”
“朕本想君临天下,可顽疾作,目不能视物,头痛欲裂。彼时太子还小,朕只能让你监国。”
“我做的不比你差。”武后凤目中多了冷意,那种凌人的气势比许多男儿还男儿。
“是,你做的不比朕差。”皇帝颔,“可这个天下终究是朕的。”
武后转身看着他,“没有我,就没有如今的天下!”
皇帝淡淡的道:“皇后监国终究只是一时,朕没死,就轮不到你来执掌大唐。女子有野心朕以为至为可笑,你难道还想学了前朝吕后?”
武媚笑了笑,“可我却没有诸吕帮衬。”
所谓诸吕便是吕后的亲人,吕后执掌大权,援引吕氏诸人为帮手,显赫一时。
皇帝顿了顿,“若非有贾平安在,朕断定你必然会寻了武氏来帮衬。女子身后无家族支撑,万事无成。”
武后冷笑,“这个世间对女子苛刻如此,再多的才干也只能屈居男人之下。”
“贾平安很聪明。”皇帝笑了笑。
武后的眸色微暖,“他知晓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便是你死我活。他并未被名利冲昏了头脑。”
皇帝突然说道:“可他终究是趋利避害,舍弃了你。”
武后默然。
“你想监国到何时?”
皇帝换了个话题。
武后淡淡的道:“十年。我胸中尚有锦绣,十年为期,可让大唐更为强盛。”
“五郎呢?”皇帝冷笑。
武后平静的道:“这个天下有许多难事,譬如说士族,若是五郎监国,此事便不可能做成。后续士族会反扑,五郎也挡不住。还有那些权贵……你让五郎去主持,这不是信重,而是害人。当一个太子顶着个无能的头衔时,这个太子就离被废不远了。”
皇帝淡淡一笑,“退下来。”
武后缓缓摇头。
皇帝眼中多了厉色,“你以为朕不敢动手吗?”
……
大明宫,少阳院。
李弘正在看书。
“殿下。”
曾相林急匆匆的跑进来,摆手,“退下!”
那几个内侍目视李弘。
李弘颔。
他缓缓放下书,“何事?”
曾相林身体前俯,压低嗓门,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的往下滚落。
“殿下,陛下那边已经封住了,皇后在里面。”
李弘目光凝固了一瞬。
他缓缓起身,“更衣。”
曾相林问道:“可是太子装束吗?”
“便服。”
李弘更衣完毕。
他拿起案几上的那本游记,仔细看一眼。
“终究还是要去走一遭。”
手松,书卷落地。
太子走出了大殿。
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席卷进来,地上的书卷被吹的沙沙作响。
“见过殿下。”
太子带着数名内侍行走在宫中。
他微微颔,目视前方。
路上能看到不少孔武有力的内侍,竟然佩刀。
“见过殿下。”
这些内侍目光中带着疑惑。
蓬莱殿前,百余内侍猬集。
王忠良站在最前方,神色茫然。
“太子来了。”
王忠良微微蹙眉,上前相迎。
“殿下,陛下此刻不便。”
李弘摇头,“孤的阿耶阿娘就在里面,孤要进去。”
王忠良苦笑,“殿下,陛下有交代,今日这道大门只能从里面打开。”
李弘问道:“若是从外面打开会如何?”
王忠良无奈……
……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皇帝的眼中多了冷意,“你所倚仗的不过是朕无法视事罢了。若是废了你,太子无法掌控朝局时,朕亦只能徒呼奈何。你最为倚仗的便是权贵士族这些对手,这些对手在,朕便无法动你,否则一旦他们反扑,朕无可奈何。”
武后冷笑,“这个江山莫非我未曾出力吗?你这般处处忌惮避讳,担心什么?你担心自己哪日驾崩,这个江山会散乱。可若是我不在,这个江山如何会不散乱!”
“你高估了自己。”
皇帝缓缓起身,眼中多了平静之色。
这是下了决断。
叩叩叩!
有人叩门。
李治的眸中骤然多了杀机,“滚!”
叩叩叩!
叩门声依旧如故。
吱呀!
沉重的大门缓缓被打开。
帝后齐齐侧身,双眸中多了杀机。
“五郎?”
开门的是李弘。
他缓缓走了进来。
“朝中这些年一直在争斗,阿耶和阿娘一直想削弱了士族,其实不只是士族,但凡能威胁到政令施行的势力,但凡能威胁到皇室的势力都将会被扫清。”
“士族看似倒了,可他们出仕的人众多,一旦不小心让他们与权贵联手,这个群体将会成为比士族危害更大的祸害。”
帝后齐齐错愕。
这个平日里不大吭气的儿子,原来竟然有如此见识吗?
李弘神色平静,“但平民出身的官员必须有势力来制衡,所以权贵与士族豪族不能尽数打倒,只能削弱。其次便是武将,大唐武将多出大族,此乃一大隐患,当开武学,从军中低阶将领中择优录用……”
他抬眸,“阿耶,阿娘。”
李治微笑。
武媚微笑。
李弘说道:“其实……我并不想做太子。你们之间的争执我无法干涉,也不能干涉。”
李治强笑道:“朕和你阿娘只是吵架罢了,就和民间的夫妇一般。”
武后:“是啊是啊!”
李弘说道:“我一直觉着人只能活数十载很短暂,所以要让自己的亲人能活的更惬意些。我一直在看游记……”
武后干笑道:“回头就出游。”
李弘摇头,“许多人说皇室并无亲情,可阿耶阿娘对我却关爱备至。我想这定然是自己幼时向神灵祈祷所致……”
帝后尴尬之极。
李弘抬头,“阿耶,阿娘,权力只是人生一隅,数十年后一切无存……好好的……行吗?”
帝后僵硬点头。
李弘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出去。
帝后齐齐松了一口气。
“殿下!”
尖利的喊声传来。
李治身体一晃,扶着墙壁走了出去。
武后惶然冲了出去。
百余内侍齐齐回身。
李弘站在距离殿门三步开外的地方,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缓缓说道:“我走了。”
鲜血从他的小腹那里不断往下渗透,缓缓流淌下去……
铛!
短刀落地。
李弘倒下。
阴霾的天空下,百余内侍目瞪口呆站在那里。
两个世间最尊贵的男女相互扶着站在殿外。
一个小女孩双手扶着膝盖,嗨呀嗨呀的爬上了台阶。
她站在血泊之前,嚷道:“五兄,起来陪我玩!”
一片枯叶被风吹起……
……
贾平安正在兵部看消息。
“大食不断在集结大军,一次一个借口,却不动手。”
吴奎说道:“下官觉着……这莫非是在警惕大唐?”
他随即摇头,“大唐若是要进攻大食,大军从长安等地出,这一路少说半年以上,足够那些商人打探到消息回报。所以他们无需囤积大军。”
贾平安放下消息,揉揉眉心,“这一战越早越好,打掉他们向东的野心,随后……”
随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往西边去吧。倾力于西方的大食,会不会改变原先的历史?
法兰西大军若是溃败……喔嚯。
贾平安幸灾乐祸的想着这种可能,随即想到了水军。
“大唐可以走水路去更远的地方。”
“带着大军?”吴奎皱眉,“海上莫测,朝中怕是不会同意。”
“商船是干什么的?”
吴奎一怔,“商船……是了,若是此次商船能满载而归,那些人怕是会叫嚣扩张水军,沿着水路一路杀过去……国公,贾氏弄了船队……”
“贾氏不缺钱。”贾平安说道:“陆地上大唐大规模出击的机会越来越少,只能一步步利用移民向前……但大唐不能就此消沉,应当睁开眼去看看海外,这是大唐的另一条路。这条路足够大唐走百年、数百年。当这条路被大唐走通时,那时的大唐该叫做什么?”
“四海之王!”
“国公!”
包东冲了进来,看了吴奎一眼,近乎于无礼的道:“吴侍郎还请回避。”
吴奎起身告退。
贾平安笑道:“可是谁犯事了?”
包东低声道:“王忠良从宫中冲了出来,去寻孙先生,那模样……面无人色。”
贾平安心中一个咯噔。
不会是李治吧?
这不能!
李治还有十余年寿元,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了?
阿姐?
宫中能让王忠良面无人色也仅仅是帝后。
阿姐病倒了?
贾平安觉得更不可能。
阿姐的身体说句实话,估摸着比贾平安的还好。
帝后之争……
贾平安的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进宫看看。”
贾平安去了宫外求见。
往日他求见的反馈很快,可今日却等了许久。
来接他的内侍面色如常。
还好还好。
贾平安跟着内侍进宫。
他想试探一下。
“今日有些冷啊!”
“是啊!”
“也不知皇后那边可曾烧了铁炉子。”
内侍说道:“定然是烧了吧。”
无功而返啊!
贾平安换个话题,“陛下今日身子如何?”
内侍摇头,“咱离得远,却不知。”
竟然是个边缘地带的内侍?
贾平安无语。
等到了金銮殿时,前方两个内侍在等候。
还换人了?
贾平安心中一凛。
究竟是生了何事?
前面就是蓬莱殿,贾平安不再试探。
千万千万……
他默默祈祷着。
当看到蓬莱殿时,贾平安也看到了一群进进出出的人。
所有人面色凝重。
贾平安看到了医官,几个医官在殿外沉着脸低声说话。
“谁病了?”
贾平安问完话也不期待能得到回答,他只是用这个问话来压制心中的不安。
“陛下,赵国公来了。”
里面沉默了一瞬。
“让他进来。”
贾平安缓缓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就闻到了血腥味。
瞬间他浑身一紧。
帝后站在一起,呆呆的看着一张临时弄来的床榻。
床榻上躺着太子。
面色惨白,上半身赤果……小腹那里还在流血。
贾平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嘶声道:“谁刺杀了太子?”
他见过无数伤口,一看这个模样就知晓是兵器所伤。
帝后没说话。
贾平安的声音尖利的就像是刮锅底,他挥舞双手,状若疯癫的喊道:“谁杀了太子?谁杀了五郎?谁?”
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下来。
王忠良过来,低声道:“太子自尽……”
巨大的悲伤一瞬差点击倒了贾平安。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
帝后看了他一眼,随即别过脸去。
贾平安的悲伤深刻的变成了暴怒!
为何?
他看着帝后,突然就明白了。
他双拳紧握,“五郎心中从未有过别的念头,他只想……他只想看到父母和睦,他只想着这个,不够吗?”
帝后低下头。
贾平安张开嘴,颤抖几下,眼中的泪水也跟着抖动着,问道:“谁在医治?”
床榻边站着五个医官,齐齐回头。
贾平安深吸一口气,“陛下,臣请令军中医者前来。”
一个医官不满的道:“这是宫中。”
贾平安继续无视他,“陛下,对于兵器伤,军中的医者独步天下。”
军中的医者一旦遇到大战,每日处置外伤的次数多不胜数,但凡在军中厮混二十年,外伤基本上是手到擒来。
而且现在军中处置外伤有了全新的标准,清理伤口,消毒,甚至是缝合等等,伤亡大幅下降。
“可!”
皇帝的声音听着格外沉郁。
贾平安走过去,仔细看着伤口。
“多深?”
希望不要伤到内脏,否则只能听天由命。
几个医官默然。
没查?
也不能怪他们,只有军中的医者才会干这等查探伤口深度的事儿。
时光流逝。
脚步声仓促传来,两个军中的医者急匆匆进来。
“仔细看。”李治说道:“不惜一切,治好了……重赏!”
两个医者已经腿软了。
皇后厉声道:“治不好……”
“阿姐!”
贾平安摇头,他看到阿姐的眼中全是泪水。
这个孝顺的太子啊!
每日会来看她,认真问她,听闻她身体不适会急匆匆的来探视,病情不好他就无心读书观政……
这个孩子啊!
李治的眸中充盈着泪水。
这是军中的医者,他们治疗伤者不会考虑身份。
两个医者过去,把敷的药清洗了一下,其中一人把药送嘴里尝了一下。
“名贵的药材看似不错,可对于外伤而言,合适的最好。”
这话让医官们颜面无光。
消毒之后,医者开始查探伤口。
贾平安呼吸有些急促。
医者回头。
贾平安问道:“可伤到了脏器?”
医者说道:“破了腹膜,兵器何在?”
李治目视贾平安。
“陛下,医者需要根据兵器的大小来断定伤口有多深,评估可会伤到脏腑。”
一把短刀被拿了过来。
两个医者蹲下来仔细看,不时嗅嗅。
一个医者抬头,“陛下,臣不敢断言。”
贾平安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李治颤声道:“可能救治?”
武后眼中泪水滑落,“只需治好他,治好他!”
医者看了贾平安一眼。
“陛下,腹膜就是保护脏器的一层东西,腹膜一破,外界的脏东西但凡进去,脏器便会出问题,脏器出问题……”
贾平安的眼眶红了。
“那要如何?”李治面色红。
“听天由命。”
在没有消炎药的情况下,这等伤口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
李治低下头。
两个医者在等待命令。
武后咬牙道:“倾力处置。”
“是。”
贾平安就站在边上,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又像是空荡荡的……
“呯!”
“赵国公!”
“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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