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七 死生契阔
第四部 七 死生契阔
她跟着王皇后回到蓬莱殿,向她行礼告辞。
王皇后面无表情地示意她退下,未曾泄露任何情绪。仿佛她只是带着黄梓瑕在御苑之中走了一圈般。
黄梓瑕撑着伞一个人走向宫门口。雨雪霏霏的阴暗天气,她回头远望含元殿。云里帝城双凤阙,栖凤与翔鸾两阁如同展翼,拱卫着含元殿,气势恢宏的大唐第一殿,在繁密的雨雪之中,若隐若现,如同仙人所居,不似凡间建筑。
她的目光投向翔鸾阁。想象着那一夜李润自上面坠下的弧线。就算那一夜有风,也不可能将一个跳楼的人吹得无影无踪。翔鸾阁下偌大的广场,青砖铺地,积雪薄薄,一个跳下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消失呢?
她闭上眼,回忆着当时见到的情形,暗夜、细雪、火光、飞散的纸条……
脸颊上微微一凉,是一片雪花沾染到了她的脸颊之上。
黄梓瑕茫然睁眼,在毫无办法推算李润消失之谜时,她将自己的思绪推向另外一边——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当朝鄂王抛却性命,出来指证与他关系最好的夔王?
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了刚刚所见的,皇帝病的情形。
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夔王势大……
她紧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已猜测到内情,但一旦被撕开遮掩,明明白白显露出内里真相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惧怕。
眼前雨雪中的大明宫,朦胧间在她的眼中化为海市蜃楼。表面上的玉宇琼楼全部化为惊涛骇浪。这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无论外表如何金碧辉煌令人着迷,可内里的暗潮,却足以将任何人吞噬,连泡沫都不会泛起一个。
“梓瑕,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这里许久?”
身后温柔的声音响起,她知道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王蕴。她回头朝他点点头,默然撑伞走出大明宫高高的城门。
王蕴给她递了一个护手皮筒,又随手接过她的伞,帮她撑住:“赶紧把手揣着暖一暖。”
黄梓瑕将手揣在皮筒中,摸着里面柔软的羊羔毛,一时觉得心口暖暖的,朝他看了过去。雪下得密集,雨点已经成了霰子,打在伞上声音极响。他低头看她,浑没感觉到右边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
走在他左边的黄梓瑕默然低下头,两人在雨雪之中一起走出大明宫,上了马车。
马蹄声急促响起,他们穿过长安的街道,向着永昌坊而去。黄梓瑕压低声音,轻声问他:“你知道摄魂术吗?”
王蕴微微皱眉,问:“你是指,控制他人意志的那种妖法?”
黄梓瑕点头。
王蕴顿时了然,问:“你怀疑鄂王是受人控制,才会当众说那些话,并跳下翔鸾阁?”
黄梓瑕又点一点头,问:“你在京中日久,可知道有谁会此种法门?”
王蕴皱眉道:“这种邪法传自西域,如今西域那边似乎也战乱频仍,断绝了根源。此法中原本就少人修习,如今我只知道你上次在成都指出过的那个老和尚沐善,其他我倒真不知道。”
黄梓瑕点头。当今皇帝在深宫之中长大,封王之后也一直在郓王府中深居简出,他断然不可能会接触到此种邪法。而皇帝身边若是有这样的人存在,必定早已用在他处,否则当初也不会在众多僧人之中单单看中除了摄魂之外一无长处的沐善法师。
而,就算真的找到了擅摄魂术的人,皇帝真的会为了处置李舒白,而舍弃自己的一个亲兄弟吗?鄂王李润,在所有兄弟之中是最温润最与世无争的一个,他真的会被选为牺牲品吗?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与李舒白的感情最好?
黄梓瑕暗自摇头,觉得这些设定都不合常理。她的目光看向王蕴,却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他们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内四目相望,有一种尴尬的情绪缓慢滋生出来。
她低下头,有意寻了一个话题问:“之前鄂王自翔鸾阁跃下之后,王公子应该是第一个到达阁下的人?”
王蕴点头,又说:“为何还要如此疏离地称呼我呢?叫我蕴之就行了,我家人朋友都是这样叫我的。”
她默然垂眸,缓缓点了一下头。
“那……叫一声听听?”他戏谑地问。
黄梓瑕迟疑了一下,终于轻轻点了一下头,微启双唇,叫他:“蕴之……”
王蕴见她面容低垂,病后初愈的脸颊苍白如一朵俯开的白梅花,心口不觉如水波荡过。那些轻微的涟漪回荡在他的身体内,令他的思绪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握住了黄梓瑕的手。
黄梓瑕的手掌在他手中轻微动弹,似乎想要缩回去。但他却握得更紧了,低声叫她:“梓瑕。”
黄梓瑕抬头看着他,莲萼般的小脸上,有着一双清露似的眼睛。她的脸颊虽微有泛红,但那双眼睛却是湛然纯净,望着他时,毫无半分情思。
她的心思,不在这里,不在他的身上。
王蕴只觉得心口那种涤荡的涟漪在瞬间平息了下去。他默然放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地坐在那里。
黄梓瑕将自己的手缩回袖中,五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的衣裙。
“你想问什么呢?”王蕴缓缓开口问,“想知道当晚我的所见,想要和王公公一起调查鄂王那个案件,想要替夔王洗清污名,是吗?”
“是啊。”黄梓瑕毫不犹豫地承认,反倒让他一时诧异,无法回应。
她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笑意:“王公公当时不是说了吗?王府小宦官要避嫌,但前成都使君之女、琅邪王家长孙的未婚妻黄梓瑕可不需要。”
王蕴心口那抹冰凉,终因她的“未婚妻”三字而烟消云散。他舒展眉头,凝视着她问:“然而,你终究还是一意要为夔王做事。”
她点头说:“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夔王于我有大恩,如今他遇到难处,我纵然结草衔环,也要报答他的恩德。”
王蕴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就在车内气氛变得幽微之际,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王蕴隔着车壁问前面的车夫。
“前方雨雪路滑,有一辆马车倾覆在路上,附近坊内人正在搬运马匹和车厢,请公子稍等。”
王蕴“嗯”了一声,抬头看外面正是太清宫,又见人群一时不会散开,便对黄梓瑕说:“好像听到里面的钟鼓声了,我们到太清宫里看看,是不是在打醮?”
黄梓瑕便下了车,跟着他一起到太清宫内去。道士们都是熟悉王蕴的,上来延请他入内,笑道:“王公子来了,请容我等敬奉香茶。”
王蕴与黄梓瑕跟着他们进入暖阁一看,两人都怔了一下。
夔王李舒白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想来也是,他的车马只早他们一步离开大明宫,这边道路堵塞的时候,他应该也是被迎进太清宫来了。
可已经撞在了一起,再转身出去自然不好看。
王蕴低头微笑看了黄梓瑕一眼,忽然携住她的手,领着她向李舒白走去,说道:“王爷今日也在此处,真是幸会。”
李舒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黄梓瑕的脸上,连他牵着的手都没多看一眼。他凝视着黄梓瑕,神情尚未变化,眼中的光芒却一时恍惚,纵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手腕也微微一颤,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已经滴了两滴茶水在他的手背之上。
他垂下眼,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抬眼看着携手而来的他们,神情平静得几乎僵硬:“蕴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王爷洪福,”他说着,拉黄梓瑕在自己近旁坐下,又问,“下官未婚妻黄梓瑕,王爷该认识,不需介绍了吧?”
李舒白冷冷一笑,目光依然盯在黄梓瑕的身上,缓缓说道:“自然认识,我曾与她破解当初你族妹失踪之谜,也曾解过同昌公主暴亡一案,更曾带她南下蜀地,助她洗雪冤屈,祭奠家人。”
黄梓瑕听得他声音平淡,却不觉心口弥漫起一阵的酸楚,只能垂下头,怔怔望着手中的茶盏。
王蕴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多承王爷厚爱,为我未婚妻梓瑕洗脱冤仇。不日我们将回蜀地成婚,届时不知是否能过来向王爷辞行,不如就趁今日巧遇,先行谢过王爷。”
他分明有意在“梓瑕”面前加上“未婚妻”三字,李舒白何尝不知晓他的用意,当下只冷冷一笑,目光转向黄梓瑕,见她只低头不语,顿觉一阵血潮涌上头来,让他气息噎住,心跳微微一滞。
“何必客气呢?”李舒白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缓说道,“本王也曾亏欠黄梓瑕许多。至少,在有人意图行刺时,本王当时重伤濒死,是她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若没有她的话,本王如今已不在人世。”
听他这样说,“意图行刺”的王蕴顿时眸色沉了下来,虽然还敷衍笑着,但尴尬的气氛还是笼罩住了三人。
“而且……”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黄梓瑕身上,又徐徐说道,“你未婚妻当初为洗雪冤屈,自愿进了本王府中做末等宦官,有文书凭证,如今还登记在夔王府卷宗之中。如今本王倒想问问王统领,你要娶本王府中的宦官,又要如何对本王交代?”
王蕴没料到李舒白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得反问:“王爷的意思,如今黄梓瑕还是夔王府宦官?”
“画押名册尚在,未曾注销。”李舒白淡淡说道。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身怀冤屈,才会化身小宦官进夔王府,寻找机会为父母亲人复仇。如今水落石出,王爷又何苦追究她当时的托词呢?”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相信每个触犯律法之人都有苦衷,但若因此而不加追究,又要如何维护夔王府律令森严,朝廷又如何树法立威,令行禁止?”
他们二人面色平和,一副亲善模样,唇枪舌剑却毫不相让。黄梓瑕明知道此事是因自己而起,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沉默坐在旁边。
王蕴无奈问:“王爷的意思,是要阻止下官与梓瑕这场婚事?”
“何曾阻止?本王只是想知道,蕴之你究竟要如何娶走我府中登记在册的宦官?”
王蕴见李舒白步步进逼,不留余地,虽然他性子温厚,却也忍不住了,反问:“那么,王爷又准备如何强制我未婚妻留在王府做宦官?”
李舒白瞥了黄梓瑕一眼,问:“据我所知,你们之间曾有一封解婚书?”
王蕴亦望着黄梓瑕微笑道:“恋人之间,分分合合本是常事,我们之间,婚书有,解婚书也有,但最后又没有了——此事又有几人知晓呢?只要我们之间心意相通,一切自能消弭。”
黄梓瑕在他们的注目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她一咬牙,站起身对王蕴说道:“不知道路清出来了没有,我们去看看吧。”
王蕴朝她微微一笑,对李舒白拱手道:“王爷恕罪,梓瑕似乎不愿在此久候,我们就先告辞了。”
李舒白听他亲亲热热地叫着梓瑕,再看黄梓瑕垂眸站在王蕴的身后,两人气质容貌都是出众,一对璧人相映生辉。
他心口那阵灼热血潮又一次翻涌上来,再也无法抑制,缓缓站了起来,说:“雨雪交加,这么糟糕的天气,何须两人出去查看呢?杨公公不能稍留片刻,为本王解答一下疑问吗?”
王蕴听他这样说,略一迟疑,便向黄梓瑕点头道:“我去看看吧,你再坐片刻。”
室内只留得李舒白与黄梓瑕两人,外面的雨雪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阵阵寒冷。
侍立在外间的景恒想了想,还是没有关上门。
李舒白与黄梓瑕隔着一炉茶对坐,一室沉默。
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轻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王家如今岌岌可危,覆巢只在朝夕,你为何不听我的劝告?”
黄梓瑕强自压抑自己,以最冷淡的声音说道:“王爷不是命我离开吗?如今我依命离开了,至于前往何处,又何须王爷操心?”
“天下阳关大道无数条,我也曾给你指过最便捷的一条,为何你却偏偏要走这条独木桥?”李舒白手指在桌上轻点,似有薄怒。
“于你砒霜,或许于我是蜜糖呢?看各人从哪个角度来看了,”黄梓瑕低声道,“王家有什么不好,数百年大族风雨不倒,就算有什么危险,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至于如王爷说得那么严重?”
“你如此洞明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会是如何急剧?可你偏偏还要投入这个旋涡的中心,究竟是为什么?”他微眯眼睛,凝视着她。
黄梓瑕在他的逼视之下,只觉心乱如麻,连与他对视的勇气也没有,只能仓促站起,说道:“我……要去看看王蕴了……”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正在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你还是一意孤行地想帮我,想着要从王家下手,打开目前这个僵局,查出真相,替我洗清所有罪名,是吗?”
他站在了她的身后,贴得那么近。他低低俯头,呼吸轻轻喷到她的脖颈后方,让她全身都不自觉地起了一层毛栗子,有一种危险来临的恐惧,又充满未知诱惑的紧张与惶恐。
她声音颤抖着,犹自轻声抵赖说:“不……与你无关。我只是,觉得王蕴……他很好。”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很好,所以,你离开了我,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所以你已经住在他准备的宅邸内,与他同车出入,携手出现在我面前?”
黄梓瑕心里涌起一阵激烈的波荡,她想反驳,却现自己完全无法否认。他说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事实,他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因为理亏,因为词穷,因为深埋在内心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黄梓瑕的身体,终于微微颤抖起来。她的眼睛泛红,急促的呼吸让她的气息哽咽。
“对,我……会和他在一起,反正你也不懂!”她用尽最后的力量转过身,仰头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顾咬牙说道,“我会和王蕴成亲,过幸福美满的一生,我是我,你是你,黄梓瑕压根儿与李舒白无任何瓜葛!”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盯着她,那眼眸中深黯的神情,几乎可以将她的魂魄吸进去。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骤然间身体前倾,已经被他狠狠拉入怀中,用力抱住。她尚未来得及惊愕与慌乱,便已闻到了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令她的脑子在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似自高空下坠般,再也没有任何力气。
他将她抵在身后的柱上,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她还未来得及出口的、那些伤人又更伤己的话,被全部堵在口中,再也无法泄露一点声息。
她的手无力抬起,抵在他的胸口,想要将他推开,可身体却就此失去了力气,只能任由他亲吻自己,温热柔软的唇瓣在自己唇上辗转流连,这么粗暴的动作,这么温柔的触感。
身体热得近乎晕眩,就连眼睛也不由自主闭上了。她听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边急促回荡。她茫然恍惚,心想,真奇怪啊,为什么这个平常冷淡至极的人,此时和她一样,仅仅因为唇齿间的亲密相触,便身体灼热,呼吸凌乱,神情恍惚。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他轻轻放开她,气息尚不均匀,只定定地看着她。他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任何话。
黄梓瑕抬起自己的右手,以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唇,默然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而他深深地呼吸着,强自压抑着胸口那些汹涌的血潮,压抑自己心头那些几乎要将自己淹没的狂热。许久,他才勉强平缓了呼吸,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声说:“去南诏等我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文书了。”
她无力地靠在柱子上,摇了摇头,轻声说:“不。”
他皱起眉,询问地盯着她。
她的手背触到自己微有肿痛的唇瓣,脸颊不由得滚烫红热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脸,低声说:“皇上病重了,已经十分危急。”
他微微皱眉,问:“你怎么知道?”
黄梓瑕抬头望着他,全身的血尚在急剧流动,她声音低微干涩:“只要王家愿意,宫里的一切秘密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所以?”
“所以,我会借助王家的力量,继续追查鄂王消失之谜。而王爷您,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请不要成为阻碍我的力量。”
她仰望着他,那眼中的坚毅光华,让她如明珠熠熠,站在她面前的李舒白一时竟觉目眩神迷,无法直视。
他叹了一口气,倒退了两三步,靠在旁边窗棂上,目光却依然定定望着她:“如果我不愿意呢?”
“无论你如何说,如何做,我都会坚持自己的本心,不会动摇,”黄梓瑕声音坚定,毫不动摇,“而我知道,我所认识的夔王李舒白,一定会做我身后那个坚实后盾,帮助我破解所有一切难题。”
李舒白将目光转向窗外,朔风寒彻,雨点夹杂着雪花自长空之中坠落而下。灰黑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而不可触及,雪花还未落地便已融化,一地冰凉寒气直扑入窗棂之内。
受冷风所激,他睫毛微微颤动。他紧抿着嘴唇,沉默看着外面的雨雪,却一言不。
“梓瑕。”有人轻叩敞开的门,声音温柔如三月阳春,仿佛可以融化此时的冰雪。
黄梓瑕回头看见王蕴,不知内情的他微笑着站在门口,说道:“我刚去看过了,道路已然畅通,我们可以回去了。”
黄梓瑕默然看向李舒白,见他的目光依然在窗外,看着那仿佛永不止歇的雨雪纷纷坠下,一动不动,连转过目光看她一眼的迹象都没有。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沉默地朝他的侧面行了一礼,转身随着王蕴走了出去。
脱离了里面的温暖,外面冷风骤然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王蕴回头看她,见她眼圈忽然泛红,里面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他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问:“梓瑕,你怎么了?”
黄梓瑕望着眼前阴暗背景中繁急的雨雪,慢慢地抬手捂住了眼睛,轻声说:“没什么……风雪真大,迷了眼睛。”
王蕴事务繁忙,送她到门口便回去了。
她一个人顺着那条养着无数小鱼的走廊,来来回回地徘徊着,也不知走了多久。
为了防止鱼被冻在水中,墙壁的夹层地龙连接后厨,有些许暖气被引到这里,让墙上的鱼缸保持不冻。
李舒白曾对她说过,鱼是懵懂而无知的生物,七弹指之前的记忆,再怎么刻骨铭心,七弹指之后便会全部抛诸脑后,再也不留任何痕迹。
干净利落,残忍又快活。
王宗实说,愿我来生,做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黄梓瑕徘徊在它们之中,各种色彩波光粼粼地在走廊间闪耀,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她走到尽头又回到起点,看着自己养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水晶瓶,里面两条阿伽什涅偶尔碰一碰对方,又各自离散,再相逢的时候,是不是又是一场全新的邂逅。
她将头抵在墙壁的花砖之上,砖上透雕的花蔓纠缠纷乱,难理头绪。她想着李舒白,想着他抱着自己时那双臂的力度,想着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想着那一刻贴在一起的双唇,迷梦里似幻如真。
她双唇微启,呢喃着那个名字,可声音还未出口,便已经消失在了空中。她背靠着墙壁,侧耳倾听周围的声音。无声无息之中,唯有自己急剧的心跳声、小鱼跃动的鲅鲅声、雨雪落下的沙沙声。
或许是一夜辗转难眠,或许是前几日的病还未痊愈,她睁着眼睛熬到第二天,那种惊冷怕寒的病症,似乎又加重了。
宅中的奴仆虽然都是聋哑人,但对她照顾得确实周到,一早便熬了药送过来给她喝,又做了清淡早点清粥小菜。她喝了两口半夏紫苏粥,抬头见外面明晃晃一片,原来雨早已停了,雪下了一夜,园中已经积了大片白雪。
她正怔怔地端着碗看雪,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说是喧哗,其实家中人都不出声,只听到门口有人大喊:“崇古,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上次跟我说过到这边找你的!”
黄梓瑕听到这个声音,也不知该好气还是该好笑,真难为隔了两个院子,周子秦的吼叫居然还能这么响亮。她转头示意身边的仆妇,让门房放周子秦进来。
周子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进来,大吼:“崇古,怎么回事?你身边怎么尽是些聋哑人?”
黄梓瑕镇定自若,取过碗盛了一碗粥推到桌子对面,示意他坐下。周子秦一闻到香气,立即坐下,喝了两碗粥外加四个春盘一碟麻油鸡丝,才摸了摸肚子说:“我今天早上吃过了,少吃点吧。”
黄梓瑕见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来找自己的事,便淡定地低头喝粥,问:“怎么啦,找到滴翠了?”
“没有啊,音信全无。真奇怪,长安城就这么大,你我短短时间都见过她两次了,可真要找的话,王蕴、张行英、我三个人,加上日常巡逻的御林军,总该有很多人注意到吧?结果却一无所获,你说这不是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当时皇上亲口下令追查滴翠,她既然能躲过,必定有自己的办法。”黄梓瑕说道。
周子秦赞同地点头,然后又想起一件事,赶紧说:“对了,我今天来找你可是有正事的呀!”
“你说吧。”
周子秦正襟危坐,紧盯着她追问:“我问你,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了?你不是一直跟着夔王的吗?”
“哦……因为我与王蕴定过亲啊。”她脸上神情波澜不惊。
“这倒也是啊,我把这茬给忘了。”周子秦一拍脑袋,立即接受了她的解释。
黄梓瑕放下手中的碗:“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有了,”他的神情更加威严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她,“还有,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不是一直以破解天下难题为己任吗?为什么现在我觉得你有想要嫁为人妇金盆洗手的迹象?”
“嫁为人妇”四个字骤然入耳,黄梓瑕只觉得心口猛地一跳,钝钝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汇聚至心口处。
她握紧手中的象牙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表面却不动声色,只低声说:“怎么会?即使我以后有夫有子,我也依然是黄梓瑕,只要遇上冤案难题,我还是会尽力去追寻真相的。”
“是吗?既然如此,鄂王殿下那个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我都快被其中的内幕真相逼疯了,你却怎么还躲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不闻不问啊?”
黄梓瑕扶额,低声说:“我最近病了。”
“哦……哦,这倒也是,看得出来,你脸色很不好啊,”周子秦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愧疚表情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身为你的朋友,我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别怪罪啊!”
黄梓瑕点了点头,勉强朝他笑了笑。
“其实啊,我本来今天要去夔王府找你的,结果夔王这几天闭门谢客,连我都不见。我就说找你,最后是景恒出来跟我说,你不在王府中,又说自己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边。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起你上次说你住在永昌坊的,这不就赶紧找来了!”
黄梓瑕便问:“你找我什么事呢?”
“当然是为了鄂王的事啦!你不觉得很神秘、很古怪,其中必有内幕吗?一想到真相究竟如何,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觉得这一趟肯定就是上天冥冥中召唤我来长安的!我仿佛听到九天诸神对我说,周子秦,天降大任于你,你一定要解开鄂王跳楼自尽之谜,更要解开他尸体消失之谜,”他紧握双拳,抵在自己的胸前,“我,是上天选中要破解这个案件的人!当然……是和你一起破解。”
相比于他的狂热虔诚,黄梓瑕冷静多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当然——没有。鄂王跳楼那天我都不在大明宫内啊,”周子秦有点沮丧,但随即又振作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去找过崔纯湛崔少卿了,他不是暂代夔王主管大理寺事务吗?”
“崔少卿怎么说?”
“他嘛,一说到鄂王此案,就摆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你也知道的,此事毫无头绪,神神怪怪的,他能从何查起?简直是绝望了。所以我说想帮大理寺查查看这个案件,他就问我往常不是专擅检验尸体的吗?如今鄂王在半空中飞升为仙,要如何侦查?我就摆出了八大可能性、十大查探手法……最后他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去找王公公问问看是否能进入鄂王府查探。”
黄梓瑕知道周子秦胡搅蛮缠的能力天下无双,估计崔纯湛当时是被绕晕了,压根儿没余力去听所谓的可能性和手法,只想写张条子打这位大爷赶紧走人就好了。
“对了,条子拿到手了,可这案子的主管是王宗实,如今我们唯一的难题就是还要去找王公公……听说他经常不在神策军中,上哪儿找他去呢?”
“我去找吧。”黄梓瑕低声说。
周子秦诧异地看着她:“你行不行啊?听说王公公可是个彪悍人物,在朝廷上连夔王府和琅邪王家的面子都不给的,你能以什么身份去套近乎?”
黄梓瑕自然知道,琅邪王家与王宗实的关系,在朝中并无任何人知道,所以也不说破,只说:“你先去鄂王府等我,记得去借两件适合我们穿的公服,大理寺的和刑部的都可以。我待会儿就到。”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在鄂王府门口会合,周子秦拿着崔纯湛手书,黄梓瑕拿着王宗实的名帖。
鄂王府如今人心惶惶,从门卫到侍女,看见他们进来都是战战兢兢。虽然个个赔着笑脸迎接,但那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还是笼罩着整个王府。
黄梓瑕先去了陈太妃的灵位之前敬拜。太妃的灵前依然如常供奉着香烛供品,殿内东西照旧摆放,所有一切都和她上次来时一样。
黄梓瑕在灵前跪拜,双手握着线香低声祷告。睁开眼睛,她手持线香来到灵前那个足有一尺半直径的高足炉鼎之前,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灰之中。
线香轻微的“啪”一声,断在了香灰之中。黄梓瑕感觉到本应柔软的香灰之下,有一些硬硬的东西硌到了线香。
她不动声色,以剩下的半截线香将香灰拨开一点,看见黑灰色的香灰之中,一点微弱的光芒透了出来。
她将香灰拨好,掩盖住下面的东西,若无其事地寻个松软的地方将线香插好,然后问旁边的侍女们:“鄂王殿下每天都会来这里给母亲上香吗?”
侍女们都纷纷点头,说道:“是的,王爷事母至孝,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来这边祭拜,从无例外。”
“王爷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吗?”
“是,王爷早起过来祭拜了。因为那日冬至,所以王爷还未天亮就来了,将自己关在殿内。我们当时都在门外候着,我记得……王爷约莫过了一刻时辰才出来。”
“是啊,当时我们还说,王爷真是至孝,冬至日依例祭祖,王爷就格外认真。”
黄梓瑕点头,又问:“鄂王殿下最近见了那些客人?”
“我们王爷一向好静,访客本就不多。自前月夔王来访之后,他更是闭门谢客,除了府中人之外,从未与任何人接触过。”
黄梓瑕微微一怔,问:“也未曾出过门吗?”
“没有,”所有人一致摇头,肯定地说,“奴婢们也都劝过王爷,让王爷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但王爷却一日日消沉黯然,一开始还去园子里转转,后来除了这边,几乎连殿门都不出了。”
“是啊,之前王爷虽然不太出门,但偶尔也去附近佛寺中与各位大师谈谈禅、喝喝茶的,可从没像那段时间那样的……可见王爷可能那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几个侍女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情绪一传染,就连旁边的宦官们也开始抽泣。
周子秦对女人哭最没辙,手足无措地看着黄梓瑕。她对周子秦使了个眼色,便说道:“如今我们奉命前来调查此事,定会给鄂王府一个交代。请各位先出去,容我们在殿内细细寻找是否有关系此案的物证。”
一群人都依言退下,周子秦去把门关上,而黄梓瑕早已到了香炉之前,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将旁边凤嘴箸拿起拨了拨灰。
松软的香灰之下,她先拨出了那一个光的物体,是一把匕。她将它拿起,在香炉沿拍了拍,浮灰扬走之后,露出了明晃晃的匕身,寒光刺目。
周子秦一看之下,顿时愕然失声叫出来:“是公孙鸢那柄匕啊!”
匕身四寸长,一寸宽,刃口其薄如纸。只是这匕似乎已经被人狠狠砸过,匕身扭曲,锋刃也已经卷曲,唯有寒光耀眼,依然令人无法直视。
黄梓瑕缓缓将它放在供桌之上,说:“对,与之前在蜀地,公孙大娘的那柄匕,一模一样。”
“据说这是寒铁所铸,太宗皇帝一共铸造了二十四把,然而除了最出色的那柄之外,几乎全都已经散逸了。而唯一留存的那柄,似乎就赏赐给了则天皇后……”
“如今这柄匕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也认不出是否是公孙大娘用以杀齐腾的那一柄了。”黄梓瑕说着,又以凤嘴箸在灰中拨了几下,勾出一团破烂东西来。
是一条烧得只剩小指长的红丝线,颜色十分鲜艳,即使蒙了灰,但拍去浮灰之后,依然红得耀眼。
周子秦见黄梓瑕还在灰里继续扒拉,一时急躁,说:“这么多灰,得扒到什么时候啊?我来。”
他提起炉鼎的一个脚,直接就将里面所有东西倒在了地上,大蓬的灰尘顿时弥漫开来。
黄梓瑕无语,说:“你这是对陈太妃不敬。”
“啊?会吗?反正陈太妃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不会介意的。”周子秦说着,拿了旁边一支竹签香在灰里开始翻弄起来。
黄梓瑕也只能无奈跟着他一起翻找着。
不多久,里面所有的异物都被清理了出来。一柄砸得面无全非的匕;几条火烧后残留的红丝线;几块光洁的碎玉,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玉镯子。
“你不觉得熟悉吗?”黄梓瑕将其中一块碎玉拿起,递给周子秦看。
周子秦见这灰里扒出来的镯子光润水莹,不由得赞叹道:“真是好玉啊,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哦,不对不对,我之前不是曾帮你们从成都府证物房里偷出两个镯子吗?一个是那个双鱼的,被你打碎了,还有一个傅辛阮的,那玉质可真是天下绝顶……”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手中这块碎玉,又看了看其他被黄梓瑕拼在一起的那几块,正是一个手镯模样。他顿时目瞪口呆:“难道……就是那个镯子?”
“嗯”。黄梓瑕还清楚地记得,她与李舒白将这个镯子送归鄂王时,他曾无比珍惜地供在母亲的灵前。可没想到,只这么几天,这个镯子已经化为一堆碎玉。
“不管如何,只要是对本案有关的,都先保存好吧。”周子秦最擅长这种事情,马上就将所有收拾出来的东西都揣在了自己的袖中和怀中,看起来居然还不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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