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990之前
很多小孩都经历过压岁钱灵异事件。兴高采烈揣进兜里, 莫名其妙消失在“替你存着”的许诺里。
但青豆没有。她随二哥颠沛流离,辛苦孤单,生活看似没着落, 其实也有一点好处——她没有过多来自长辈的约束,也没亲历长辈的骗术。
所以青豆对“成一对鸳鸯, 祭一池活鱼”没有概念, 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是那条活鱼之一。
这晚,她愉快地揣着青松的爱情故事入睡,醒来吴会萍已经到了。
青栀摸到顾弈家这栋楼, 找到404门牌,准确无误地敲了门。
“咚咚”声响起时,天还没亮呢。青豆以为是外面粪车的声音。
爱情故事剧情急转直下。
昨天才说要结婚的二哥,今天就被从床上拎起,穿着单薄的秋裤罚跪在了程有才的遗像前。
吴会萍抱着程有才的遗像, 坐了一夜的车。她要提醒儿子, 你不是什么自由身。程青柏上山吃斋, 你就是家中长子,长子再穷再混也没有入赘的道理。
青松沉默地下跪, 对这一切有心理准备。
他昨天白天打电话到村大队, 让吴会萍四点到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里, 他说了要结婚的事。就像预料的,他妈没有波澜,接着他抛出入赘的事,吴会萍说了句不可能, 直接挂断了。
他知道, 家里不会允许, 但他必须和冯蓉蓉结婚。他要对得起人家姑娘。
青豆傻了, 她没想到二哥是入赘。
吴会萍进屋开始铺床,把带来的床褥铺了一席在地上。
她自然地问青豆:“成绩怎么样啊?”
“挺好的,班里一般都有前三。”青豆回答完,捋了捋头发,问娘,“二哥跪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这套流程他们好像很熟悉似的。
吴会萍不说话,两手一掀,厚被子在空中利落抖匀。她把这床被子一丢,继续铺下一床。
枕套被套都带全了。本来就是买来给新房用的,想托人带来,没想到亲自捎来了。
青栀眼睛滴溜溜乱转,正在翻看家里的新东西。听说二哥在城里买了房,她一直吵着要来,娘就是不让,她跟同学都说了,她在城里有房,他们不信,说她吹牛。青栀想,这次得带个东西回去证明一下。
二哥跪着,她不好去小厅,只能拉拉姐姐的袖子,“阿姐,我们上次拍的照片呢?”
仅半年多不见,青栀又大了,一双眼睛灵得像要跑出眼眶溜达了。青豆捏捏她的脸,接受“阿姐”这个新称呼,去餐桌的玻璃底下取出照片。
只是走到客厅,看到二哥,她就忘了青栀。
她捏着照片蹲到二哥旁边,“要多久啊?”
青松瞥了眼里面,见吴会萍没注意,低声说,“豆子,你以后要是照这种照片,还是要笑笑。爹那么俊的酒窝居然没有照进去。”程有才是个很爱笑的人,怎么遗像选这么严肃。一定是吴会萍挑的。
怎么能说这种事。青豆吓了一跳,瞪青松一眼,又问,“怎么没跟我说啊。”
“说什么?”
“那个……上门……”她不忍心说完上门女婿四个字。
“说了有用吗?”他无所谓地扯起嘴角,“没用说了干嘛?”
“我听啊。”青豆认定二哥心里一定是苦的。
青松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她说:“豆儿,进去帮娘弄床,我今晚去六子那儿睡,你们睡舒服点。”
青豆皱眉,正要说话,青栀扒在门边儿哼哼上了,“阿姐。”她好急,一秒都等不得了。
青豆把照片给青栀,果不其然,失望攀上了她漂亮的眉心:“啊”
青豆好笑,“哎呀,你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青栀很伤心,一点都不好看。她期待这张照片好久了。
见青栀嘟囔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青豆安慰她:“我们这次再拍一张好不好?”
青栀手牢牢地抓上了青豆的手臂,“真的吗?”
她看了吴会萍一眼,打圆场:“嗯,我们四个和新嫂子一起好不好?”
吴会萍枕头往她们脚下一摔,扬声骂道:“瞎说什么呢!什么新嫂子!”
青豆没想到娘听见嫂子会这么生气,肩膀一缩,瞬间哑声。
青栀凑到青豆耳边,咬耳朵传消息:“娘可生气了,我们是坐运货的车来的,花了很多钱。”这对抠门的吴会萍来说,绝对是巨款,但为了阻止这段婚事,她一刻也等不得,价都没还。
吴会萍当然愤怒。这简直荒唐。他们是穷,但还没有穷到要做上门女婿的地步。
她整理好床,走到青松跟前,问他跪明白了吗?
青松叹气:“我已经见过她家里了,决定好了。”
吴会萍扬起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完不解气,又狠狠抽了两耳光,“你……再给我跪着!”她憋了很多话,你决定的时候想过你父母吗?她是什么人?要你入赘?你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入赘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你想过你的祖祖辈辈吗?
但,吴会萍气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浑身颤抖地回房间,坐了没一会,忽然憋不住了,猛地起身,抡起门口扫把对着青松的背脊一阵狂抽。她不会说话,但会打人。这个二流子该打!
青豆吓坏了,冲出去用身体挡,“怎么了?娘!好好说!娘!”
青松叫青豆走开,不停推她,见实在推不开,几扫把都打在了她身上,只能把她箍进怀里。
兄妹俩蜷在地上挨棍子,像极了一对苦侣。
里间的青栀面对电视,默默流泪,她不伤心,只是无助。这次进城一点都不开心。
约莫九点,冯蓉蓉带着水果上了楼。她拎了十二个红富士,可重可重了,她姐冯珊珊说别买太贵的,像显摆,苹果差不多了。
她有些局促,以为会先见到青豆,再和青豆青松一起等“未来婆婆”,没想到还没走到三楼,便听见了巨大的响动。
周末,大家都闲得慌。一字阳台上,好几个人探出好事的脑袋,正往四楼张望。冯蓉蓉听见抽泣声,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往404走去。
春光大好,晴空万里。304的顾弈难得一个懒觉,被吵得暴跳如雷。
今天天还没亮,楼里就有人在搬东西。到天亮了,先是一楼空心地上,几个女的抢晒被子的地,再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在楼道上拍皮球,这回又是哪家在哭闹。
顾弈一把掀开被子,冲进厕所,迷瞪着眼睛排尿。
高中真的很苦,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他每天就盼着赶紧高考,考上大学或是大专都无所谓,找个活儿凑活干干。
楼里这些机关单位的老职工,一天班儿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
而这种日子,就是顾弈要的。
他跟青豆说过这事儿,青豆不信,非要问他的梦想。她认为他爸醉心天文学学术,还为此出国深造,是国之栋梁,爷爷奶奶皆是老师,算是书香世家,那么他们的后代顾弈一定有过人的理想。
他说没有理想,她还生气,认为他隐瞒。
他不明白了,人为什么非要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昨晚那样,闷小酒抽老烟,白天打台球傍晚打篮球晚上撩姑娘。能说吗?不能说!不能说算了。
估计尿得不耐烦,一睁眼,才发现呲得到处都是。顾弈拿起拖把,猫盖屎似的糊弄了一下,稍微拖了拖边缘,转头开始洗漱。
邹榆心听见他醒了的动静,“豆子家在吵架,怎么回事?”一向清净的兄妹俩家里好像来了好多人,吵得特别大声。
手中的牙刷一顿,顾弈喷着白沫子:“确定吗?”
“嗯,刚刚李老师还来问我呢。”大家对楼里搬进来“外人”是有抵触的,因为青豆青松一直住在这附近,脸熟,这种抵触不严重,但一有什么事,还是会把他们当做“编外人”,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顾弈刷完牙,一边擦脸一边往楼道走。走出两步,就撞见青豆哭红一张脸往楼下狂奔。
她的脚步乱得左右打架,顾弈都怕她摔了。
他拉住她,“怎么了?”
青豆甩开他,继续哭继续跑。
她披头散发狂奔的脑袋像刚刚拖尿的拖把头,来回摇晃,时不时还能甩出点水来。
顾弈就这么跟在她后头,手上那块热乎乎的毛巾就这么吹冷了,挂在手心越来越重。
她走了好远,顾弈也跟了好远。
一开始,顾弈以为青豆在乱走,没想到是有目的的。
她捂着脸,像是看不清路,却熟练地穿堂过弄,躲避车流,越来越靠近小南城汽车站。
今日太阳大,风也大,顾弈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开司米薄毛衫,风穿过衣料空隙,持续往他身体上扎凉针。先还挺冷的,冷得他想掉头回家,好在,跑着跑着,他就热了。
青豆在他们上次坐的石墩子那里,一屁股坐下。她红着一双兔子眼看向顾弈:“你跟着我干嘛?”
他也不知道啊。顾弈只是想问你哭什么,一路就追到了这儿。
他掂了掂手上湿重的毛巾:“那行,我走了。”
刚一转身,腕子就被拉住了。青豆从他手上拽过毛巾,盖在了脸上。哭烫的眼皮和鼻头在冰凉的安抚下仿佛窒息后猛地灌进股冷空气,无比舒适。
好会儿,她揭下粉白条纹的毛巾,对着逆光而立的顾弈说:“我要去找我哥。”
顾弈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我妈说,要是我哥结婚,就不让我读高中了家里没有钱。”说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掉。青豆用力咽了口唾沫,拿毛巾一揩眼泪,“我要去找我哥。”
“哦。”顾弈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青豆一呼一吸等在那里,以为他会问什么问题,结果他只是站着。
“我要去宁城汽车站。”
“嗯。”
“我没去过。”准确来说去过,但那时候太小了。
顾弈说:“我也没去过。”
青豆点点头,也对。又想了想,“你回去吧。”
顾弈手一伸,“毛巾给我。”
青豆给了他,他就真走了。
她冲他喊道,“顾弈!”
马路中央,顾弈的脚步闻声顿住。
她央求道:“你回去帮我叫一下虎子吧。”她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顾弈没有回应,颀长身形在地上拉出一道越来越浅的长影。
青豆很难过,垂头低落,脑子一片空白。须臾,头顶的阳光被挡住了。
“你要怎么去?”他夯着气又回来了。
青豆惊喜地抬起头:“啊?”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去?”
当然是坐车去!青豆见顾弈跟着,一句废话不敢多说,生怕他走了。
买票掏钱时,她朝他看了一眼。顾弈两手抄在兜里,完全没有掏钱的样子,她识趣,赶紧掏了双份,对售票员阿姨说要两张票。
等车也是,青豆不敢说话,她怕说了什么,惹得顾大爷不高兴,掉头就走。
这一刻,她多希望素素说的是真的呀,要是顾弈喜欢她多好啊。男孩要是喜欢女孩,会陪她浪迹天涯,为她杀人放火,冒天下大不不韪。绝不是现在这样,一副施恩于你的臭脸样。
中午十一点四十五,他们到达南城。顾弈让青豆先陪他去个地方。
青豆小心翼翼:“你是要回学校了吗?还陪我去吗?”
“都答应你了。”他见她不信,来气了,“你是觉得虎子比我靠谱?”
青豆跟在后头嘀嘀咕咕:“他确实不靠谱,但他人好。”虎子可不会给她摆脸色。
人好?就是比他好?哼。
顾弈脚步一顿,接着快步疾走,一副要把青豆甩掉的架势。青豆见状,两臂摆动,着急狂奔,紧赶慢赶跟他上了公车。
公车阿姨走到青豆跟前,挎着她的收费工具箱,一边撕票一边说:“到南城理工两张票六毛。”
青豆都不知道去哪儿,正奇怪呢,阿姨一双人流里混出来的利眼往顾弈那儿一睇,“怎么?你们不是一起的?”
青豆忙不迭:“是是是!”
青豆像个跟屁虫,下了车一路紧贴,直到走到爬山虎的小楼,她才知道顾弈要去哪儿。
“这是你家照片上的那栋楼。”顾弈家墙上有张照片,印得像毕业照一样大。背景就是这栋红砖小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相上全是人,青豆只认识顾弈爸妈、顾弈以及他姐。
“嗯,我爷爷奶奶家。”他问青豆要不要进去。
青豆摸了摸头发,忙摆手,头发乱七八糟的,怎么好见长辈。她担心地问道:“你要多久啊?我怕天黑了,找不到地方。”
顾弈说很快的。
确实很快,他没走正门,从后窗用铁皮松动插销,脚下一蹬爬了进去。他进到姐姐顾梦的房间,从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拿出塑料存钱罐,用钥匙上的掏耳勺捣开,抽出一张五十,又从桌上拿起铅笔,留了张条,折成小块给锁了回去。
搞定后,他借外墙的水泥柱,轻松翻上阳台,进到了二楼爷爷的房间,找了件勉强能套的中山装。
全程大概3分钟,走前,他往堂屋看了一眼,奶奶正在听越剧,咿咿呀呀的唱腔隔绝了一切响动。
跳出小楼,顾弈长舒一口气,终于翻身农奴做主人了。
青豆已经不在刚站的地方了。她蹲在一棵垂柳旁的大石块上,正对着河水,揽“镜”自照。
她慢条斯理将头发捋顺,一会拨下来遮住耳朵,一会又挽至耳后,露出秀美的长颈。这里是理工大学,不少渴汉子为她驻足,走过了还要悄摸回头,多看一眼。
青豆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像菜园子随处可摘的小豆子,顾弈却觉得还挺符合她的。粗粗一看,又小又精灵,不怎么扎眼,细细一看,饱满又青脆,每一笔都是精雕细琢过的。
她总穿宽大的衣裤,却怎么也掩不住衣衫摆荡间,身体起伏山峦的动人线条。虎某曾咋呼地感叹过青豆发育真好,还被他狠狠用篮球训过一顿。
这个年龄段都猥琐,他又何尝没有祈祷过她长高一点,这样对视时,视野不用落得太低。
顾弈上前,蹲在她旁边,“美吗?echo女神?”
青豆没想到他这么快出来,赶紧站起来,“好了?”
顾弈套了件烟灰色中山装,扣子没系,两手抄在兜里,愣是把这正经衣服穿出了流氓样。
她翻翻那直立领口,“这是你的衣服?”
“我爷爷的。”他朝她扬扬下巴,“快走吧,到宁城要太阳落山了吧。”
“嗯。”青豆点头。
青豆问他爷爷奶奶是教什么的?怎么都没听他说起过。
顾弈说,“奶奶教俄文的,那会俄文很吃香,现在没人问津,俄文系也取消了。她挂着老师的名号其实没有学生,在学校做文职,闲暇会翻译一些文章书籍。爷爷么……教数学的。”
青豆眼睛一亮:“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
顾弈勾起唇角:“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
青豆摇摇头。
“叫顾家铭。听说过吗?”顾弈挑眉。
青豆“哇”了一声,“没有。”
他笑了,“所以啊,他不是华罗庚陈景润那种数学家。就是个教数学的。”
不知道是不是青豆的错觉,顾弈从那栋小楼里出来,脸色好多了。她笑嘻嘻地跟在后头,话也多了。
现在她放下心来。顾弈应该会陪她去南弁山,不会突然甩脸色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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