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怎敢肖想
桃红顺着周旖锦注视的方向望过去,亦发现了魏璇,不由得感叹道:“多亏了娘娘之前送去翠微宫的那些东西,如今质子殿下看起来近况比从前好多了,至少不用再穿那些反复浆洗的衣裳。”
宫里的奴婢本不该妄议皇家,但桃红和周旖锦亲近,坦白直言,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他帮了本宫许多,本宫自然该投桃报李。”周旖锦顺着桃红的话想去,只将魏璇当做一晚辈照顾,心底的纠结便也消去了不少。
睫毛轻颤,她移开眼神,看着场中央的郑晚洇。可不知为何,总感觉方才的方向,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她。
人群中,最后一枚箭矢投入壶中,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姑娘好身手!”
周旖锦凝神一瞧,郑晚洇竟以一筹落败给了身侧那一姑娘,她并不生气,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向周旖锦走来:“姐姐,我们一会儿去哪玩?”
周旖锦笑着帮她理了理衣领的褶皱,思索片刻道:“午膳便在这儿用吧,一会儿京都府那儿有花车游街,咱们一并去看看,但可不许贪玩,得赶在宵禁前入宫,免得太极门落了锁。”
郑晚洇十分嘴甜,眼角弯成月牙:“姐姐对我最好!”
不远处,萧平拍了拍魏璇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魏璇一愣,随即低下头,遮掩道:“没想什么,许是昨夜没睡好。”
他自她入府便注意到了,周旖锦向来是那样清高又矜傲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的韵味,仿若这滚滚凡尘玷污了她的雪白裙摆,即便穿着常服,他也一眼便能认出来。
她身侧那女子他虽不识,多半也是一同出宫的娘娘。
上次马球会上,在周旖锦面前那样失态,他有御医照料,回宫后不久便康复,只是思恃许久,还是按下了去凤栖宫请罪的念头。
但那天之后,残留的记忆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那是魏璇成人后头一次和周旖锦这么接近,甚至几乎算得上失态,可那嫣红的唇瓣,雪白的足尖,无时无刻地侵袭着他的心神。
方才周旖锦看他的眼神平和如水,似乎忘却了那场闹剧,却平白惹得他心头狂跳不止。而他却只能借着人群杂乱,低下头压抑自己微微颤抖的模样。
萧平没在意,左右观察了下,附身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瞧那边,方才与瑾儿比试那女子,好像是宫里的娘娘?”
思绪倏地被打断,魏璇迅速地眨了眨眼,看也没看,回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们二人举止与普通的大家闺秀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萧平骄傲道。
他从小混迹在各种名门望族、纨绔子弟之间,识人的本领很强。呆呆地往那畔注视了一会儿,萧平不由得感慨:“真是美极了。”
魏璇心脏猛地一跳,喉间干涩,心头忽然升起一阵莫名之火。
他虽从小饱读圣贤书,但自认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京城的男子他这个年纪,大多已经议亲,有的甚至连孩子都有了,或许是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夺权之上,他自己一向对女色不怎么上心。
从前他也并非没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
本以为自己会喜欢为人豪爽、行侠仗义的江湖女儿,对于京城里追捧的那些名门闺秀的做派,甚至觉得有些惺惺作态——
但短短几个月,他却毫无准备地对周旖锦产生了这样肮脏龌龊的念头。
即便是出生在被诩为京城第一名门的周氏,周旖锦却不同于其他那些人。她举止周到却不刻意,那样昳丽又孤傲,仿佛雪山上翕动翅膀的蝴蝶,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不该有的心思。
但她终究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之骄女,怎能容他这样屈居人下的质子肖想。
魏璇喉结滚动,一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甜美的声音:“质子殿下您脸色怎么瞧着不大好?萧府里最近得了上好的菊花茶,改日叫我哥送进你宫里去可好?”
看清来人,魏璇低头作揖:“使不得,萧瑾姑娘,微臣卑微,唯恐糟蹋了姑娘的好茶。”
萧瑾便是方才投壶胜出的那人,萧平同胞的妹妹,打小是锦衣玉食养着的,为人也知书达理,在如今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中算是拔头筹的。
她平日里无事时也会来国子监给萧平伴读,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有些熟悉。
“瞧你。”萧瑾笑了笑,盯着魏璇的面容。精致的单眼皮,眼形微微下垂,到眼尾又轻挑起来,加上一点小痣,说不出的蛊惑迷人。
他怎么生的这样好看……
萧瑾睫毛闪动,咽了咽口水:“那你说,我方才厉害不厉害?”
魏璇声音淡淡:“姑娘当然十分厉害。”
“我投壶的水平,不及你十分之一。”萧瑾盈盈一笑,谦让道:“上次你来萧府时与哥哥比试,我可是看在眼里了。”
“行了行了!”见萧瑾恨不得黏在魏璇身上的眼神,萧平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打断。
他虽不得不承认,魏璇确实生的极好,但妹妹这花痴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
萧平有些不悦地皱着眉,他萧府千娇万宠的姑娘,实在是白便宜这小子了。
他声音不禁有些烦躁:“萧瑾,我才得知,方才与你比试那人是宫里的郑婕妤,你不要托大,一会儿去给人家请个安。”
萧瑾点点头,她平日还是十分知礼的,若非为了在魏璇面前出风头,方才也不会突然上去比试,乖乖答应道:“是。”
一转头,又看见魏璇轻抿着唇,有些神思不宁的模样。她正想开口问问,瞥见一边萧平那黑的要滴水的脸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周旖锦叫下人买了些小食来,二人找了一处人少的湖边凉亭歇息。
陈太傅文人风骨,这院子用了心,修得十分别致,从山上引了活水注入湖中,高处坠落的水滴泠泠作响,烟雾缭绕。
这民间的点心远没有宫里小厨房的精致,周旖锦吃了两口便放在一边,望着湖中几只锦鲤出神。
“刑部侍郎之子萧平,见过二位娘娘。”
周旖锦回过头,见到魏璇,心间乱了片刻,又看见他身边的二人,其中的女子正是方才与郑晚洇比试的姑娘。
魏璇刻意站在萧平后方半步,低声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
萧瑾也随着福了福身:“方才比试投壶,不知是郑婕妤,多有冒犯,还望娘娘见谅。”
郑婕妤倒是无所谓,摆摆手:“无妨,技不如人,本宫怎会怪你。”
萧瑾从前是没见过周旖锦的,看她年轻貌美,气质虽清冷了些,但并不骇人,便客气问道:“请问这位娘娘是?”
周旖锦放下擦指尖的绢布,掀眸轻声道:“本宫是淑贵妃。”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有几分寂静。
萧瑾只觉得嘴里一干,心中害怕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些。萧平则站的规规矩矩,模样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
周旖锦怔怔地看着萧瑾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一时有些怅然。
她记得在梦里,临终前的最后一段时日,人人都在传新皇后会是萧家的嫡女,连她在冷宫,都听得到许多风声。
他二人原是早已认识,如今看来,的确有些般配。
周旖锦唇角带着轻笑,目光含着些许探索,下意识在萧瑾和魏璇的脸上一扫而过。
魏璇解不通她眼神,有些心生惶恐,沉吟片刻,鬼使神差道:“傍晚京都府前有花车,二位娘娘若愿意,微臣可带娘娘们游玩。”
“也好,本宫正打算去,”周旖锦偏头着看着一旁郑晚洇欢欣雀跃的神情,便应下来:“那便劳烦质子殿下了。”
“微臣不敢。”魏璇低着头应道,不知为何,内心升起几分欢喜来。
许是周旖锦恶名在外,几人不敢大胆,寒暄几句便有些哑言,各自去用午膳。
“魏璇。”忽然,听见萧平唤他。
萧瑾被仆人领着去更衣,此处只有他二人,萧平走近他,轻声问道:“你方才在淑贵妃面前,似乎很是紧张。”
“……没有。”魏璇下意识反驳。
萧平不以为然:“我了解你,你方才整个人僵硬得很,从前面见圣上,都不见得你这样局促。”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素来的调侃,又含着些咄咄逼人的严肃的意味,继而道:“我记得你上次画的那副画,我问你,你笔下那样美的垂丝海棠,可是在凤栖宫见的?”
魏璇咬了一下唇,心中惊讶于萧平的敏锐和对他的了解,想要辩驳又显得有些无力,沉默了半晌,他轻笑道:“我怎么敢。”
这句话淡淡的,比他往日的声音要小些,听起来像布满冰碴的湖面,既是说给萧平,又是说给自己听的。
听了他的话,萧平也有些愣怔,许久才说道:“我是了解你的为人的。”
萧平说罢便略低着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早清楚萧瑾的心思,本以为魏璇只是不近女色,多接触便好。可若魏璇心中憧憬的那个人是……他四肢僵硬,不敢细想。
魏璇并不愿多解释,长睫毛微颤了颤,沉默地站在原地。
萧平思索一会儿,沉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寻萧瑾。”
魏璇点点头,独自寻了个石椅坐下。
不远处,家仆们成群结队,从大门口抬着一箱箱厚重的礼物进库房,脚步声整齐且轻。
魏璇注视着往来的人群,心头忽然传来钝钝疼痛,与记忆里某个场景重叠,忽而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玥国皇子众多,唯独他被派来齐国为质,起源于那场深秋的变革。
玥国皇帝已经老了,纵情声色,不问朝纲,于是文武百官皆投其所好,整日弄些精巧玩意来讨皇帝欢心,私底下大肆敛财,祸乱朝政,各得其所。
然乱世之中,总有些人一身为民请命的铮铮铁骨。
玥国为避免皇室子弟相争,断奶后便可离开皇宫,自立府邸。
张才人的母家雄厚,父亲御史张大人在朝堂上说话也掷地有声,因而在魏璇的记忆里,童年的回忆多数是在府邸里与母亲和祖父相伴。
张大人是个慈祥的老头,亲自教他读书识字,习武练剑,他也曾是一众皇子中最聪明出色、最有机会继承王位的。
然而三年前的多事之秋,朝廷里掀起了偌大波澜。
张大人主持变革民政,亲请下江南一带清查田产余粮,以让利于民,充实被皇帝挥霍一空的国库。
这样的朝代,想要百姓得利,必是要得罪人的。朝廷里积弊太深,江南一带的富庶之地更是官官相护,波诡云谲。
张大人力排众议,亲自领头下江南,却在变革的第二月,在过江时“不慎遇袭”,从此再无音讯。
张大人这颗大树一倒,不到半月,皇帝便被成功说服,亲自下旨抄了张家,除了入宫的张才人和身为皇子的魏璇,张家一众亲眷,举家锒铛入狱。
官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夜,年仅十二岁的魏璇挣脱母亲的怀抱,迎着雨从书房径直走到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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