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阴冷闷热,雷雨夜
魏景阴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如她所言,朕一问便知。」
他挥挥手,派人将未央宫的下人们都聚在一起,这样大的宫殿里服侍的人众多,乌压压跪了几排。
掌事宫女惶恐地抬起头,对上白若烟凶狠的眼神,顿时吓的失了神。
她虽心里也十分不满白若烟,若是实话实说,等皇上一走,恐怕自己的尸体立刻就要被运出未央宫。
「回皇上,娘娘平日里待我们……很好。」她怯懦地回答,不敢直视魏景的目光。
忽然,她的胳膊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
周旖锦微微俯下身,黑亮的眸子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冷淡的弧线。
「那这是什么?」她语气轻柔,落在白若烟耳中,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魏景顺着周旖锦的目光看过去,那掌事宫女长袖衣衫下面露出的一截胳膊,满是青紫瘀痕。
这阵子白若烟练习飞白书,每当遇到不顺便会掐她衣服下的肉撒气,一身疼痛伤痕,平日里还要辛苦做活。
「奴婢是、是自己不慎……」那宫女满脸慌乱,越说底气越小,迎着周旖锦的目光,还是败下阵来。
白若烟顿时急了。
她从前二十几岁的年月里,原不是这种性格,打只蟑螂都吓得不轻,更别提欺负人。只是在浣衣局这短短的一年,却受多了磋磨,见风使舵、拜高踩低见惯了,自然也不把下人的感受当回事。
白若烟心脏剧烈地跳动,大声辩解道:「皇上,臣妾真的不知啊!」
「别说了!」魏景不耐烦地打断她。
他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觉得心里一下子沉闷到了极点。
白若烟顶着这样令他着迷的脸,却做出这等恶毒残忍之事,他忽然百感交集,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魏景沉默了半晌,长叹一息道:「舒昭仪禁足一个月,这些挨了打的宫人全都准假,养好伤再各自回宫。」
说完,他下意识掀眸看了周旖锦一眼。
只见她神色平静地站在一旁,绛红的罗裙着身,风髻露鬓,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
刚才他被白若烟蒙骗,一时气急,责骂了她两句,现在明白一切,不由得心底愧疚蔓延。
周旖锦本就生的冷艳,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目光深深凝视着他,更是寒得发慌,就好像他们不是相处了三年的夫妻,而是擦肩而过的一个陌生人。
魏景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日子他的确是疏忽周旖锦了,有白若烟相伴,他甚少踏足凤栖宫,也不知多久没有看见过她开心的展颜。
魏景甚至开始怀念起从前她在自己面前的喜怒哀乐,哪怕是因他宠幸了别的妃子,撅着嘴娇嗔地怪他也好。
「贵妃,方才……朕错怪你了。」许久,魏景从牙缝里逼出这一句。
虽然错骂了她,但这样的低头,已经是他帝王最大的宽容。
「无妨,既然真相大白,本宫就回了,皇上早些就寝吧。」周旖锦不动声色的偏过头,并不乘他的情,脸色泛白。
魏景怔怔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周旖锦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的冷淡疏离,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或许不知在何时,她心里对自己早已没了从前那样炽热的爱意。
忽然产生的念头让他心底一颤,魏景拧着眉,神色异常凝重。
明明不用再被周旖锦纠缠是他从前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不知为何,心头仿佛空了一大块,随着失落的情绪不住地往下坠。
暮色四合,黑云翻墨,阴沉的雾霭压到窗前,万物俱寂,是暴雨前夕的征兆。
「皇上,臣妾服侍您就寝吧。」见魏景愣神,白若烟自觉恰到好处地出来讨宠。
若是哄得魏景开心了,这点小错也算不上什么。
她遮掩地咳了一声,拽了拽衣角,撒娇道:「臣妾有些冷……」
当上后妃这么久,她还只侍寝过一次,还是魏景喝醉了将她认成昭明先皇后,才有那胡乱的一夜。
苛待下人左右不是件大事,若自己好好表现,梨花带雨的求饶,说不定魏景会被她的真诚打动,因此更加宠爱她。
然而事实却不如白若烟所料,魏景阴沉的冷眸扫了她一眼,浮现出层层厌恶的情绪。
他周身的气压很低,冷冷地斥责道:「舒昭仪,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宫女出身。」
白若烟方伸出来一半,准备解魏景衣带的手指倏地顿在了半空中,愣了片刻,只得又跪下来求饶。
魏景压着怒气,上下打量她,忽然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明明出身卑贱的白若烟对下人毫无同理心,想让这事轻飘飘揭过,而天生在名门望族的周旖锦如今却识大体懂进退,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和钦慕之意,并一阵错乱的眩晕。
「娘娘,该喝药了。」
乌云翻滚,穿过游廊,四面是古槐阴影。
桃红绕过白玉镶的六扇云水间立屏,手中端着冒热气的药走进来。
「本宫不喝。」空气中盈满风雨将至的冷冽气息,周旖锦独坐在窗前往外望着天,头也没回。
屋内只燃了一盏幽暗的绢灯,落在她脚底一片微亮,光影斑驳,如雾似烟。
桃红手里一颤,托盘上的勺子险些跌落下地。她顿了一下,还是劝道:「娘娘身体寒,太医交代了,每日都要喝。」
周旖锦抬眼,看见白瓷碗里浓郁的药液,苦涩的气息萦绕鼻尖,像是在心中沉重的秤砣上又添了一笔,令她不自主皱起眉。
这调理身子的苦药喝了数年,难忍的气味似乎已经镌刻在记忆里。
周旖锦知道桃红是受了母亲嘱托,想让自己早些生下子嗣,她不愿让桃红为难,手心微微蜷缩,片刻后,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对了,将哥哥给的酒拿进来一坛。」
雨势横斜,桃红关了窗,面色犹豫地望了她一眼,还是点头退了出去。
屋内阴冷又闷热,周旖锦听着雨声,像是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缓缓举起药碗,手腕却颤抖的不行。
脑海中,魏景不由分说袒护白若烟的一幕不断浮现。他身为帝王,虽对她厌恶,可这些年却从未在她面前有过这样失态且无礼的行为。
这次魏景只因白若烟的一句话便要打她,那下次……脑中某一处的神经嗡嗡作响,她忍不住深深叹息。
即便赢得了一时,可若半步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周旖锦呼吸一滞,沉重不堪的心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往下坠。从前自己多么渴盼着入宫长相厮守,却没想到失足踏进这样阴暗的漩涡中。
错了一次,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厄难了吗?
白若烟脸孔背后志在必得的狠毒依然历历在目,周旖锦紧抿着唇,忽然感觉一阵失力。
这深不可测的皇宫,何尝不是万重枷锁。
她身处其中,只能被裹挟着往前走,回头便是万丈深渊,最后无论胜负,都陷入这种无望、无告与无助的境地。
狠下心来,唇角触到药碗边缘。褐色的汤药像是魏景的脸,布满猜忌的愁云。
忽然,天边滚过一道惊雷,巨响震耳欲聋,白光骤闪,暴雨倾盆而下。
对雷雨夜的恐惧似乎刻在了灵魂里,周旖锦手指一僵,脑中一片空白,那白瓷碗霎时从指尖滑落,顺着桌子掀翻在地。
「当」的一声脆响,苦涩的气味在它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猛烈四散炸开,如一块尖锐的石子蓦然击碎暗潮汹涌的平静水面。
屋脚的烈酒是周宴从边疆带回给她的,周旖锦迅速起身打开,倒得撒了好些,猛灌了几大口壮胆,身子靠着背后的屏风,蜷缩在椅子上。.
顺着窗棂的镂空缝隙看过去,外面乌云滚滚,仿佛千军万马聚集荒野,下一秒雷霆滑过苍穹,巨大的震声冲破云霄。
她不愿叫人进来看见自己这狼狈模样,独自缓了许久,眼神落在一角的木盒上。周旖锦急急打开从中拿出琵琶,颤抖着手拨出第一个弦音。
她年少便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不仅是因为诗词歌赋的精湛,更因为她有一手弹琵琶的绝技,师承大家,精益刻苦,便是教坊司里的头牌都心悦诚服。
弦音如脆珠,落在空气里,似乎将暴雨滚雷惊心动魄的声响掩埋,让她心里惊慌与无措少了许多。
周旖锦垂着头,转轴拨弦,微弱的光晕在她眼底跳动,渐显水泽,转而一滴清泪滑下,弹指间苍凉入骨。
电鞭划过长空,如银蛇乱舞,暴雨倾盆如箭,重重打在青石地面。
魏璇撑着的伞被风雨糟蹋地歪斜,一路风尘仆仆,但怀中锦盒还完好无损。
半个多月,他终于不负嘱托,将这珍惜药材寻来,且有信心将胡美人的身子治好。
今日一赶回宫,他便匆匆来凤栖宫报信,没想到却赶上这狂风大作、瓢泼大雨。
游廊不避斜雨,魏璇身子湿了一半,忽然眸光一动,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他记得周旖锦从前,好像很怕这雷雨天气。
魏璇低下头,微微皱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忽而战鼓一般的雷声间,听见一阵琵琶声,犹如万军从中一马当先的气势,从周旖锦所在的殿内传来。
那声音全然不像寻常乐女们弹的闲婉柔靡,而是慷锵有力的十面埋伏。
魏璇脚步一怔,全神被这乐声吸引,一时间宛如踏足竹林阴翳,四面风声鹤唳,刀剑相争,敌军步步紧逼。
霎时声音歇了,他敲门不应,驻足喊了句:「娘娘?」
屋内的声音忽然断了,又沉默了许久。
周旖锦拉开门,外面是少年熟悉的单薄身影,一身鸦青色阔袖长袍,衣角绣着银丝的流云文滚边在狂风怒卷下翻飞。
魏璇凌乱的发丝被雨打湿贴在鬓角,面如冠玉的清润公子,看见她时,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饱含了复杂情绪的光芒,但她无法判断。
「……质子殿下?」酒劲上脑,周旖锦头痛欲裂。
魏璇匆忙解释了缘由,她不想他再站在檐下淋雨,于是微微侧身让他进来,捂着额边,脚步摇晃。
看清屋内混乱情形时,魏璇被吓了一跳。
白瓷碗溅裂散开,满地是苦涩的药汁,价值连城的昂贵琵琶被随意撇在一角,浓郁的草药味混着蒸腾的酒气,径直扑入脑海。
周旖锦娇憨的脸上攀上了酒醉的嫣红媚色,饱满的唇瓣一如梦中鲜妍动人,美得令人屏息。
只是仔细望去,她那眸子淡灰色的光在绢灯的映照下隐隐闪烁,其中迷离的彷徨和哀伤却如一把利剑,直贯入他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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