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要走
魏璇鬓角还带着几处半干涸的血渍,不知是因着疼痛而昏迷还是睡着过去,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那张棱角分明、带有攻击性的面容也随之显得温和无害。
周旖锦的视线顺着他的身子一路下滑,那腰间的两处伤口还在慢慢渗出血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险些染透了缠在其上的纱布。
在被剪开的衣物底下,仍能隐约看见些细小的未痊愈的刀伤,表面凝结了血,鲜明又刺目。
方才她只是站在门边,并未完全看清,如今这样近的距离目睹那一片鲜血淋漓,还是忍不住胆寒。
周旖锦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木箱放在床头的紫檀架子上,从中取出一小瓶药。
那白瓷药瓶看着不起眼,实则却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周家几代***鼎盛,统共才寻了那么三五瓶,周大人忧心她在宫中生活,便割爱赠了她,没想到这些年过去,竟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纪桑正取来更换的纱布,看见她动作,眼疾手快准备接过周旖锦手中药瓶,却没想到她目不斜视,一路又走到魏璇床前,缓缓俯下身来。
纪桑站在后头,举了一半的手臂愣在了半空中,他呆滞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周旖锦所为,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主公不过一介质子,怎有这样大的面子,竟让贵妃娘娘纡尊降贵,亲自为他上药?
纪桑看着周旖锦脱下冰冷尖锐的护甲,伸手接过,手心紧张得出了汗,不由得有些后悔愧疚。
从前外面传言贵妃娘娘跋扈之名,他还曾劝过主公要仔细考虑,却没想到,贵妃娘娘实际竟这样温柔善良,果然万事不可偏听偏信,纪桑心中感慨万分。
周旖锦这阵子学的医术不是无用功,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那伤口处的纱布轻柔解开,她目光顿了一下,旋即带着不忍从那伤口处移开,将药瓶中的白色粉末倒出来了一些,均匀铺撒在创口表面。
即便她动作已经足够轻,可魏璇的伤口处还是被那微小的触碰带起一阵疼痛。
随着药粉洒落,他睫毛猛地颤抖了一下,但身体仍保持着微微绷紧的状态,一下也未动。
周旖锦的动作很快,接过纪桑手中的绷带。她手指绕到魏璇腰侧,他的身体被纪桑轻轻抬起些,她便顺着底下的空隙绕了个圈,将那伤口妥帖包扎好。
魏璇的腰很细,极薄的一层皮肉,表面烫的厉害,以至于引人遐思的微红浮在底下清晰可见的肌肉轮廓上。
周旖锦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打了个结,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魏景的面容。他从前案例来凤栖宫时,上朝前素来是要叫醒自己替他更衣。
即便睡眼朦胧,她也能感觉出魏景寻常的身材,还有因公务繁忙和年月侵蚀,逐渐变得松弛的肌肤,与少年身上朝气蓬勃,坚硬如铁的触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转瞬,周旖锦便被自己这出格的念头一惊,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正要起身,床榻上的人却似乎被疼痛所扰,身子动了一下,紧接着苍白的嘴唇轻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阳光顺着半开的窗棂倾洒在他身旁,魏璇的耳根红得吓人,神智似乎半梦半醒,眸子被光照成了浅淡的琥珀色,径直看过去,带着星星点点坚毅的湿润,底下却藏匿了无数细小的哀伤。
周旖锦以为自己弄痛了他,不自主愣了一下,可这一顿,她清瘦的手腕却忽然被魏璇垂在床边的大手握住。
男子的体温异常的发烫,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而她身子却素来冰冷。
「殿下?」周旖锦仿佛被刺了一下,炙热的温度顺着那一小片彼此接触的肌肤传来。
低头看他,显然是因高烧神智混乱,周旖锦微微凝眉,不愿与他一病
患计较,又低声道了句:「放肆!」
不同于往日训斥人时的掷地有声,她声音放得很轻,那责怪的话似乎也带了哄劝的意味,如羽毛般拂过。
魏璇虽身上受了伤,但手中的力气仍然很大,周旖锦细皮嫩肉,怎经得起这般束缚,努力挣了两下,却觉得一阵疼痛顺着手腕攀缘而上。
她明知道魏璇发了高烧,不忍与他这伤者置气,无奈下气得眼睛都有些红。
过了半晌,魏璇才如她的愿,手指一点点卸了力气松开,半睁的眼睛又轻轻闭上了,睫毛下落了一小片阴影。
周旖锦好容易脱开手,心中浮着些不满,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嘴唇嗫嚅着,气息紊乱,似乎在说些什么呓语。
她一怔,知道人在这脆弱患病时最容易卸下心房,指不定他话中暗藏玄机。
犹豫了片刻,周旖锦忍不住俯下身去听,混乱中他呼吸湿热且乱,如她砰砰轰鸣不止的心跳,半天只听清了几个不成文的音节。
她正有些失落的准备抬起头,一小句清晰且微弱的话语却一字不落地流进了她的耳中。
「不要走……」魏璇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带着沉郁且无助的神色,嘴唇轻动。
「娘娘,别离开我。」
周旖锦的呼吸停滞,剧烈的心跳声让全身的血液都随之震颤起来。
身后「扑通」一响,她仓惶抬起头,看见纪桑已惊恐地跪在地上,似乎想为魏璇求情。
他方才目睹了方才魏璇出格的举动,贵妃娘娘一番好意却被无礼冒犯,心脏吓得都要跳出喉咙,生怕娘娘一个生气便要治主公的罪。
主公这般伤,如今岂能挨得了罚,他已经做好了替主公请罪受罚的准备,开口道:「娘娘,殿下他并非——」
话说了一半,却迅速被周旖锦打断。
她跌宕的心情已迅速镇定下来,表情又恢复了冰冷:「殿下发了高烧,药本宫留在这儿了,好生照料你们殿下。」
说完这话,她又低头扫了纪桑一眼,似乎是某种警戒,随后便将手中瓷瓶放下,转身出了门。
「是……娘娘。」纪桑心情起伏,脸色煞白,对着周旖锦的背影声音僵硬道。
主公这般无礼冒犯,贵妃娘娘却还有如此好脾气,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纪桑呆滞地望着床榻上昏迷的魏璇,陷入了深思。
周旖锦眉眼凝结,脚步虚浮地走出门,迎面撞见等在檐下的柳绿。
她低着头,柳绿并未察觉她神色的异常,声音平淡地禀告道:「娘娘,方才胡美人听说殿下受伤的事,特意来送了药,奴婢自作主张将她留下来,娘娘可要见见她?」
胡美人心思向来谨小慎微,似乎生怕扰了周旖锦安宁,每次来凤栖宫,都遣人带几句话或送些对她而言极其昂贵的礼物,便匆匆而去了。
周旖锦愣了半晌,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缄默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胡美人有心了。」
这阵子魏景宠幸白若烟,已成了宫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事,胡怀潆即便有心争宠,外貌却比不上白若烟,因此魏景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渐渐将其淡忘了,不过有周旖锦撑腰,宫里倒是无人敢惹她麻烦,活的也算潇洒惬意。
白若烟行事大胆无礼,方入宫时,人人都以为只是一时风光,可这么久过去,却只见魏景越陷越深。
不远处,胡怀潆站在门边,轻轻福身:「嫔妾给娘娘请安。」
她如今的模样,相较从前已大有改变,还是那张小家碧玉的精致小脸,看上去却多了几分沉稳之气。
「进来吧。」周旖锦方才换了衣裳,正
坐在铜镜前,让柳绿给她梳头。
胡怀潆见了,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向周旖锦浅浅一笑,说道:「娘娘恩德,嫔妾无以为报,让嫔妾服侍娘娘,可好?」
她说着,接过了柳绿手中的玉梳,蘸了一下身畔的梳头水,便站在了周旖锦身后。
周旖锦眉头微微一皱,手指方要抬起拦她,却又轻轻放下了。
这梳头的活计通常都是下人所为,胡怀潆身为一届后妃,愿意如此,实在自降身份。可见她面色如此诚恳,左右是将其当做表忠心的法子,她亦不好推拒,只得答应下来。
胡怀潆从前在家算不上养尊处优,加上为人细心,这等小事也做得十分妥帖,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替周旖锦梳好了精美的盘云髻,翡翠步摇加于其上,竟连柳绿都自愧弗如。
胡怀潆望着铜镜打量周旖锦的发髻,视线在桌面上徘徊了一下,目光却唯独落在了手中的玉梳上。
「娘娘这玉梳雕得实在精美。」胡怀潆仔细一看,这梳子所用玉料本是极普通的,可周旖锦满桌数不胜数的珠宝玉石,却不及它半分耀眼。
她心中更是感慨,心道娘娘闺中所用之物果然不凡,轻叹一声,自言道:「不知是出自何等大师之手。」
「非也,」胡怀潆话音一落,却见周旖锦笑起来,颊边浮现出浅浅的酒窝,答道:「你忘了,是质子殿下送给本宫的。」
胡怀潆一怔,借着一旁灯烛又打量了几眼,才记起来这事。张美人才去不过几个月,却如同已尘封许久,空寂又冷清的翠微宫,她也已经习惯。
胡怀潆的心中忽然填了几分柔软和悲切,踌躇了片刻,还是问道:「质子殿下快到行冠礼的年纪了,皇上可同娘娘说过,预备什么时候遣质子殿下回玥国去?」
闻言,周旖锦脸上的笑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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