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扬州
朱翊钧盯着不远处只剩下一个顶露在外面的龙船,眼中凶光外露、脸色难看至极。幸好不他失礼眼尖早早发现那些刺客,让他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凿船,龙船又采用的是西式帆船的样式,这些水鬼不怎么熟悉,才给他们留下了换船跑路的时间,要不然,恐怕现在又有一个穿越者在某个世界排队等着了。粮船帮就是后世的漕帮,靠着运河吃饭,这大运河就是他们的主场,而朱翊钧带着的天津新军多是北人,一堆旱鸭子,陆上确实天下无敌,但落了水就是一群待宰的绵羊。所以这些刺客打算把自己弄到河里,淹死最好,淹不死也能在河里补刀,凭他们的水性,根本没人能阻拦。只能说是祖宗庇佑,让自己逃过一劫。自己南巡以来,这刺客就没断过,这南方诸省还真是对自己畏惧得很啊!这反而激起了朱翊钧的斗志,敌人越是反对,证明自己做得越对,敌人都疯狂到行刺天子了,证明自己实实在在刺中他们的心脏。南方诸省这一堆硬骨头,自己是啃定了,崩了满嘴牙也在所不惜。“陛下,落水的将士已经全部救上来了,无一伤亡......”杜文焕打断了朱翊钧的思绪,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昨夜天子遭袭,他怎么也脱不了一个护驾不利的干系。朱翊钧点点头,又瞅了一眼龙船,忽然扑哧一笑:“他们这般作为,倒是给了朕一个机会。”“杜文焕,清点兵将,换陆路向扬州进发,摆开仪仗、大张旗帜,闹得越多人知道越好,让扬州的盐商们都知晓,朕来兴师问罪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自古以来就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至明代更盛,作为两淮中枢,淮盐汇集扬州转卖四方,两淮盐商自然也就扬州当作驻地首选,硬生生用银子砸出了一座纸醉金迷、金银如海的繁盛之城。扬州物产并不丰富,抛开盐业,最出名的就是咸鱼和“瘦马”,但它是个依赖于巨额盐业利润兴起的纯消费城市,巨富和有钱有闲阶层众多,支撑起了扬州城里大批青楼、茶楼、浴堂、画舫、园林的存在,也换来了扬州烟花之都、诗意之都的美名。扬州是一座纯靠盐商支撑起来的城市,这座城市的主人,自然也就是盐商们。扬州盐商不少,大大小小上百家,其中八家最为豪奢,这些盐商个个都是富可敌国、一掷千金的主,靠着盐业霸占着世界财富榜前列的位子。但如今盐业这行却越来越难做了,四海商行的精盐产量、品质、价格都稳稳压了他们一头,北地的食盐市场几乎全被其抢占、四川、云贵等地也被四海商行的井盐挤得奄奄一息,好在盐商在南方诸省经营多日,背后的大佬也不会放弃这个钱袋子,还能施展些手段保着南方诸省的盐业份额。可这也只是苟延残喘,四海商行也玩起了他们以前惯熟
的私盐那一套,人家成本低,价格提一倍也比两淮的盐便宜,品质还更好,扬州的盐商只能大把撒钱让官府和粮船帮帮忙查抄私盐,大笔银钱扔出去不说,市场份额反而一步步在缩小,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单单去年一年,便有七八家盐商破产,哪怕是八大豪商,也亏损严重。但他们毫无办法,四海商行那是天子产业,往日里的腌臢方法大多用不得,正常的商业竞争又完全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失败的到来。如今天子率大军往扬州而来,这些盐商更是愁绪万千,每日聚会商议。今日也是如此,数十家大盐商聚集在一座风景如画的庭院之中,商议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明天子。但这场聚会与往日不同,充满了火药味。“姓朱的,你要行此逆反之事,自己去做便是,为何拉我等下水?”一名白发苍苍的盐商满面怒容的骂着,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砰砰响:“勾结粮船帮行刺天子,江南哪里找不得帮手?为何要找到我们头上?你们安的什么心?”朱鸿谟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解释道:“彭老息怒,愚人所为,也是为了各位豪商,昏君到了扬州,各位今日的富贵还能保得住?除了昏君,一切如故,各位豪商才能如以前一般,有千年的富贵可享。”“放你娘的屁!”有一名年轻的盐商跳了出来,指着他骂道:“你就是没安好心,想把我等拉到你贼船上,天子发起怒来,你如之前在山东一般拍拍屁股跑了,杀的是我等的人头!”“诸位难道还以为你们有得选吗?”朱鸿谟身侧的孔胤树暗暗冷笑:“我孔家天下文宗,昏君都敢下此黑手,让我北宗灭族,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昏君对你们下手会有什么顾忌?你们真觉得自己能逃过一劫吗?”“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北宗却在曲阜吃干抹净,搞得天怒人怨,被乱民灭族有何可怨?”一名盐商阴阳怪气的说道:“丧家之犬,还敢在此狂吠!”“你!”孔胤树大怒,正要与他争执,却被朱鸿谟一把拉住,只能压着怒火坐回椅子上。“孔象德年少轻狂,又蒙家族大难,一时失礼,请诸位原谅则个.....”朱鸿谟叹了一声:“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孔家圣人之后、天下文宗、读书人谁不敬仰?昏君却将孔家北宗直接灭族,可谓残暴至极。”“诸位,尔等占着这两淮盐利怀璧其罪,平日里找了四海商行多少麻烦?尔等仗着豪富上下贿赂、肆意兼并,犯了多少国法?昏君自诩明君圣主,会放过尔等?”园子里一片沉默,过了一阵,有一人说道:“天子不过求财而已,大不了卖了一身身家还能换条命,可你这厮要我们协同逆反,却是要我等全族的性命啊!”话音刚落,便有几名盐商起身附和,冲着朱鸿谟和孔胤树大骂起来。“够了!吵
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终于是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嘈杂的园子瞬间安静了下来。那男子狠狠瞪了一眼朱鸿谟和孔胤树,微微一叹:“文甫,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有句话我最为认同——天子连天下文宗都能下手灭族,士农工商,我等贱商排在最后,天子要对我等下手,我等可没有天下读书人撑腰。”男子又是微微一叹,环视了一圈在场的盐商们:“我知道在场的不少人都赞同朱文甫的话,有些还与那什么南方的先生有联系,我也不强求,若是不同意我的提议的,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去南直隶。”“不过我等多年好友,我还是要在这提醒你们一句,世道变了,别像孔氏北宗一样,被往日的富贵遮蔽了双眼!”园子里的盐商一阵窃窃私语,有十几人尴尬的低下头去。男子又看回朱鸿谟和孔胤树,直接下了逐客令:“文甫老弟、象德老弟,你们两个如今被朝廷通缉,赏金还不少,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和圣人的面子上,我就不拿你们的人头去面圣了,趁天子尚未驾临,快离开扬州吧!”孔胤树面上一怒,正要说话,却被朱鸿谟扯住,朱鸿谟微笑着行了一礼,告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亢家主发话了,在下这就告辞,诸位好自为之吧!”说完,朱鸿谟拉着孔胤树就走,出了园子,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霎时挂满寒霜。孔胤树愤愤不平,怒道:“那姓亢的实在可恶,你我冒险至此,还不是为了他们的富贵?真是不识好歹!”朱鸿谟冷哼一声,回头扫了眼那富丽堂皇的园林:“若非万历三年山西亢氏被昏君一网打尽,这两淮亢氏的家主哪轮到他来当?哼,灭族大仇还抵不过金银铜臭,奸商果然是靠不住!”“象德,你我冷眼旁观便是,看这些盐商如何自寻死路!”朱鸿谟和孔胤树一走,园子里的盐商似乎也没了继续商讨的兴致,几十人陆续告辞,回家收拾产业金银准备逃离扬州。不一会儿,不同道的盐商都走了个干净,那姓彭的老盐商咳嗽一声,向主座上的男子问道:“明晦,你真有把握能让天子放我们一马?”“彭老以为天子为何除了孔家?为何往扬州而来?”亢家家主微微一笑:“真是为了所谓《殷人遗卷》?是因为在孔家发现的书信?非也!天子是打定主意要洗涤南国了!”“南方诸省豪商豪族遍地,本是大明财税之地,这几年却是越来越过分,贪污腐化、兼并害民、对朝廷谕令阳奉阴违,这南方诸省,几乎成了割据之地。”“就拿这扬州来说,咱们靠着盐业赚了多少暴利?就说前年钱塘江潮,林家与张家斗富,抬着一箱一箱金子去杭州,将那金叶子一把一把扔进钱塘江里,看个什么银叶飘金,那撒掉的金子便是朝廷一年的国库收入,可说是豪奢无比了。
”“彭老您也知道,如今朝廷行新政、河套吕宋四处开拓,用钱的地方多着,前年直隶、安徽、山东等地还遭了灾,朝廷每日为银子发愁,天子看到空空如也的国库,再看看南方诸省这般豪富奢靡,会如何作想?”“若是个平常的守成天子也就罢了,可当今天子是个平常的天子吗?哼,真命之君、中兴之主这些虚名也就不说了,自登位以来,办了多少大事?”“如今又铲除了孔氏北宗,手段心性可见一斑,这等明君圣主,能容得下我们继续胡作非为?能让大明财税之地成为国中之国?”亢家家主摇头一叹:“只可惜,这南国的豪商豪族、贵戚官吏把富贵当成理所当然、把奢靡当成了习惯,闭着双眼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还想着用过去的法子对抗天子,利令智昏!”亢家家主又微微一笑,身子往后仰了仰:“这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等抢占先机!”“当年天子一口气把张家口八大晋商杀了个干净,结果边关直到今年还反乱不断,边关人丁少、财赋少,本就战事不断,乱一乱对天子反倒有好处,可这南方乃大明赋税之地,人丁数千万,又承平日久,天子绝不可能任其大乱的。”.“所以谁能帮天子实现南巡之目的,又能协助天子稳定南方局势,谁便是天子南巡的第一功臣,当今天子对功臣可有过吝啬?”亢家家主指了指在场的盐商:“诸位同道,这南方诸省谁有我们钱多银多?谁有我们走南闯北、关系广、路子多?”“苏浙的那些官绅贵戚打定主意顽抗到底,我等为何要给他们做前驱?天子连富贵千年的孔家都收拾了,难道还收拾不了他们吗?与其和他们一起陪葬,我等拿着现在的资本,去天子那换个四海商行那般的前程不行吗?”亢家家主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一名年轻的盐商赶紧插话问道:“话虽如此,可天子在张家口一口气把晋商杀了个干净,如今他们的产业都落在四海商行手里,明晦兄,您如何保证天子不会一口气把我们全杀了,让四海商行接手我们的产业?”“因为当今天子是明君!”亢家家主微笑着摇摇头:“是明君就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沈北顾是个忠心耿耿的,他儿子是天子的同学,自然也是忠心的,可他孙子呢?后代呢?其他的股东呢?那些股东的后人呢?谁能保证他们永远忠心?”“如今南方这些贵戚,祖宗在国初之时哪个不是忠心为国的名臣良将?两百年过去了,成了什么样子?何况逐利的商贾?天子若是单单让四海商行占了全天下的产业,一百年后,这大明是朱家的还是它四海商行的都说不定了!”“故而这江南的产业绝不可能交到四海商行手里,天子一定会另立商行以做制衡,诸位同道,这南方诸省还有比我们
更适合的人吗?”亢家家主扫了一圈众人,端起茶杯:“经商之道,趋利而已,诸位同道若信得过我,便同饮这杯清茶,我等一起去赌个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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