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江南阴霾
相比于淮河之畔,淮安城中则要安静不少,朱翊钧在城外大开公审,城里是万人空巷,百姓蜂拥出城看审,不少街巷都是空无一人。这条小巷也是如此,高高的院墙两面夹住,一边通往运河码头,一边通往粮船帮总舵,平日里也是车马不绝,今日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名“士子”漫步其间。那“士子”边踱着步边解着衣衫,露出一身黑色劲装,将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得淋漓尽致,又解开发髻甩了甩长发,再重新盘起长发,忽然噗嗤一笑:“你们还不动手,准备跟我到哪去?”巷子口出现几个身影,乔装的冯昕领着几个锦衣卫堵住了她的去路,而巷尾也小跑过来几名锦衣卫,张昭双刀在手,随时准备要她性命。“本想跟着你,看看还能挖出些什么蛇虫鼠蚁来.....”冯昕微微一笑,抬刀指向那女刺客:“抱头蹲好,不要反抗,留你一条性命。”女刺客却摇摇头,一边盘着长发一边叹道:“听我说个故事,三岁时,爹娘又有了小弟,家里两三个兄妹,实在养不活了,把我卖给盐商做瘦马,我不认命,熬了两三年,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回不去家,没饭吃,只能沿街乞讨......”“咱们没空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进了诏狱,你有的是时间说!”冯昕和张昭眼神交流一会儿,各自指挥着锦衣卫小心翼翼的围了上去。那女刺客仿佛陷入情绪之中,一点不在意他们的动作,自顾自的回忆着:“后来饿极了,便在街上抢野狗的骨头,正巧混江龙曹广到扬州刺杀不听话的盐商,见状便把我带回淮安,给我饭吃、教我武艺。”女刺客抬起头,冲越逼越近的张昭瞪了一眼:“老曹与我亦师亦父,你取他性命,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家!”张昭耸耸肩,一点也不在意,那女刺客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继续说着:“粮船帮里多的是我这般的苦命人,这就是个苦命人搭起来的组织,大家一起对抗贪官污吏、劫富济贫,运河之上谁不赞誉?”女刺客微微一叹,扭头看向天空,城外不断有欢呼传来,听得分外清晰:“如今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冯昕皱了皱眉,手一挥,锦衣卫们都停下了动作,冯昕上前一步,说道:“身边的人把你护得太好了,自然见不到上面那些勾当,不压榨帮众、作恶害民,粮船帮如何横行运河?那些头头脑脑的富贵又从何而来?他们吃得越多,其他人就吃得少,百姓漕丁自然是连吃都没得吃,最该劫富济贫的,便是你们粮船帮的头脑们。”女刺客微微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是啊,我自入帮以来,每日听着豪侠仗义、想着劫富济贫,哪想到是为虎作伥、害人祸民了。”冯昕微微一笑,说道:“如今醒悟还不算迟,卸了武器投降,好好交代粮船帮的事,天子定
会还运河沿岸一个朗朗乾坤,你也算是赎了罪过。”女刺客却摇了摇头,问道:“这位锦衣卫大人,你说上面的人吃得越多,是哪家?这天下最富最贵的是哪家?”冯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没法说,除非他九族的命都不要了。好在那女刺客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朱家!皇室!明君在位,百姓尚且要吃糠喝稀,昏君临朝,便要卖儿卖女、人尽相食!这天下最大的祸害便是紫禁城中的那一家一户,我又如何能投奔朝廷,再为虎作伥?”冯昕脸上有些挂不住,挥起手中宝刀,怒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们动粗了!”女刺客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锦衣卫大人,你们一路跟着我,就没想过我为何要在此地挑破你们的身份?”“告诉你们一个老曹都不知道的秘密,这条巷子我走惯了,看着只有一条路通行,两边都是高墙,但实际上有面院墙曾经塌过,主人家重修时修得并不严整,凸起凹陷的地方不少,外表看不出来,可踩上去却能感觉得到,正好借力。”说着,女刺客忽然转身飞奔,顺着一面院墙噔噔噔的爬上院墙顶部,回头冲冯昕等人微微一笑,飞身跃进了院中。“日你姥姥!”张昭怒骂一声,飞速跟了上去,也噔噔噔的爬上院墙,跳进院中。冯昕又急又怒,扭头骂道:“还愣在原地做甚?绕路去追!”女刺客在宅院里穿行,爬上一间屋子的屋顶,听得身后一声瓦片碎裂之声,扭头一看,却见张昭紧追而来,顿时惊讶道:“咦?那院墙我练了两三周才找到落脚的地方,你见我走了一遍便能跟上来,当真是一等一的高手。”“废话少说,束手就擒!”张昭懒得跟她搭话,舞着双刀直扑而上,那女刺客明知自己不是对手,又如何会与他拼斗?挥手甩出几枚暗器迟滞张昭动作,趁机转头就跑。两人一追一逃,如两只上下翻飞的蝴蝶一般在屋顶上闪转腾挪,暗器和弩矢不时撞击出刺耳的响声,一个武艺高强,一个对淮安无比熟悉,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淮安城到底是那女刺客的主场,更何况她还有一张王牌保命。“到此为止了!”那女刺客侧头避过弩矢,半蹲在垂脊上冲刚刚从另一间屋顶上跳过来的张昭嘿嘿一笑:“去告诉小皇帝,我会到江南去,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着,女刺客展开双臂、身子绷直、双腿一蹬,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张昭暗叫不好,赶忙赶上,但已经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刺客跳进运河之中,瞬间不见了踪影。冯昕领着锦衣卫气喘吁吁的赶到,就在运河边发铳放矢,但发泄多于追杀,弩矢和子弹射入水中,连一点血丝都没飘上来,明显什么都没打到。冯昕又羞又怒,把手中的短铳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回头看了一眼从屋顶上跳下的张昭,两人
都是一阵苦笑。“二哥,第三次了,这女贼第三次在围追堵截下逃走了.....”冯昕一屁股坐在地上,揉了揉眉头:“锦衣卫的脸都给咱丢尽了,天子还不知如何怪罪我们。”“这女贼身法不错,我在她这个年纪,绝没有这般高的武艺和决断!”张昭由衷赞了一句,拍了拍冯昕的肩膀,战意盎然:“老四,不要气馁,淮安城是粮船帮老巢,她占了地利之优才能逃脱,到了江南,我等再斗一场便是!”应天府,南京城。太祖朱元璋建立大明,以南京为都,后成祖迁都京师,以南京为留都,到了如今,南京人口超过一百二十多万,乃是大明乃至全球第一大都市,也是大明的经济文化中心,自明初以来历次科举产生的状元有半数以上出自南京的江南贡院。作为大明的留都,除了没有皇帝和内阁,京师有的南京都不缺,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一应俱全,而且其中不少还有实权,比如南京吏部负责南京京察,京师吏部不得干预,南京兵部总管南京地区四十多个卫所,南京户部则征收着大明半数的税粮。大明在陪都设置完整的备份,本来是为了以南京为中心,更好的控制帝国的南方,但国祚久了,什么制度系统都乱成一团,这些官吏仗着手中的权力互相勾结,对朝廷的谕令视而不见、阳奉阴违,大明赖以控制东南的机构,反倒成了江南“鬼国”的元凶。除了官吏,南京还世居着一大批勋贵,大多是明初太祖所封的勋臣后人,其中以开国名将徐达的后人,魏国公徐邦瑞最为尊贵。如今这南京城里最尊贵的人,却穿着一身麻衣,拿着一把扫帚,领着一名提着簸箕的家奴在南京紫禁城中清扫着御道上的灰尘。朱鸿谟被一名太监领进宫,一眼就看到徐邦瑞这副模样,微微一笑,行了个大礼,说道:“魏国公,如今装作这忠君体国的模样,恐怕是晚了吧?”徐邦瑞哈哈一笑,一边扫着一边叹道:“南京城啊,自宣宗之后,也就武宗那般随性的皇帝来过了,南京紫禁城久不洒扫,殿里蜘蛛网都长出来了,天子南巡,这紫禁城总得清理一番。”“魏国公只想清理南京紫禁城,可天子恐怕是不单单要清理一座宫殿啊!”朱鸿谟从一旁洒扫的小内侍手中讨来一把扫帚,帮着洒扫起来:“山东灭孔氏北宗、淮安公审粮船帮,天子一路行来可谓人头滚滚,这南京里的勋贵文士、豪族帮会天下之冠,天子如此嗜杀,恐怕南京要遭场大难了。”徐邦瑞冷笑着瞥了他一眼,反驳道:“那可未必,扬州的盐商不就活得好好的?文甫危言耸听了。”朱鸿谟微微一叹,回道:“魏国公,您是真看不明白?南国勋臣官绅的钱袋子,在江北的就是淮安运河走私、扬州盐商盐业,天子灭了粮船帮、收了扬州盐商,魏国公
,你们在江北的财路和势力已经被斩断了。”M..“在东南,你们的钱袋子是月港海贸和苏州织造,前几日天子已传诏广东,命南洋水师调兵清剿海商走私,而苏州呢?据说锦衣卫已经派人往苏州而去,魏国公,天子摆明了是要断了你们的财路。”“天子这般作为是为了什么?魏国公,您当真想不到吗?”朱鸿谟紧紧盯着徐邦瑞的双眼,屈起三根手指:“这南京城官吏勋臣不少,但说来说去只有三个位子最为紧要,一个南京守备,一个南京镇守太监,一个南京兵部尚书。”“万历二年,前南京守备淮临侯改镇湖广,这南京守备一职本应是魏国公您的,结果内阁奏报御前,天子亲笔改成恭顺侯吴继爵,哼,南国如此之多的勋贵不用,从北直隶京师挑了个勋贵来接任,天子意图还不明显?”“万历三年京师白莲教之乱,李芳被刺重伤,卸了司礼监掌印来南京养伤,后来就当了这南京镇守太监,魏国公,李芳是个什么人您还不了解?他平日里坏了您多少好事?天子把他放在这,是为了什么?”“还有这南京兵部尚书一职,您推荐的人选都被天子否了,反倒是复起了万历元年罢官的王之诰来担任此职,王之诰是什么人?张居正的姻亲、新政的骨干,魏国公,你们对新政阳奉阴违、屡屡抵制,整个大明就江南新政推行得最缓慢,可以说是毫无进展,天子把他摆在这个位子上,是为了什么?”朱鸿谟微微一笑,总结道:“魏国公,天子布局如此之久,难道只是到江南转上一圈,听你们喊一声‘万岁’的吗?天子嗜杀,年不过十六,已经落了多少人头?等天子到了江南,魏国公,您这大好头颅还保得住吗?”朱鸿谟说得如此大胆,徐邦瑞却一点怒意都没有露出来,反而紧皱着双眉死死盯着地上的灰尘,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好一会儿,徐邦瑞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文甫啊,你也说,南京最紧要的位子就这三个,都早早被天子和朝廷拿去了,我等为何还要冒着灭族的危险忤逆天子呢?天子是明君圣主,总不至于把我们这些开国功臣之后赶尽杀绝。”朱鸿谟眼中露出一丝失望和鄙夷,旋即又消失不见,继续劝道:“魏国公,天子连圣人之后都杀了个干净,太祖血脉也杀了好几个,如何还会顾着什么功臣之后?当今天子是个嗜杀的帝王,不是孝宗那般仁善之君!”徐邦瑞又一次皱眉沉默了,但这次时间却不长,轻轻摇了摇头:“文甫,我魏国公府一大家子,不像你这般孑然一身、无所顾忌,再者说,我徐邦瑞世受国恩,自然是要做大明的忠臣、良臣的,劳你和先生说一句,这等反逆之事,我不参与。”说着,徐邦瑞抬了抬手,指了指宫门方向:“文甫,你往日助我良多,我不会卖你,
趁天子车驾未到,早早离去吧。”朱鸿谟眼中满是鄙夷,点了点头,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在下就祝魏国公能万事如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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