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来客
钦差总理南洋诸事务衙门,在朝中一般简称为南洋总理衙门,官署位于马尼拉王城之中,王城中原本的总督府改成了吕宋国王的王宫,而原来的教堂则拆了石料,建成了南洋总理衙门的官署。这官署完全按照大明国内的官署风格修建,与西式风格的棱堡和王宫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但高拱要靠着这一间衙署回忆在大明的美好时光,自然是顾不得这些审美上的缺陷了。于慎行随着柳尚期一路向后堂走去,果然如柳尚期所言,吕宋的大官都跟着滕谨去了马来督战,或者在地方镇抚土民、安置迁移海外的汉民,这衙署之中全是青袍小官。万历四年末高拱的身子就已经不怎么好了,到了万历五年更是病重卧床,天子专门把太医院院使李时珍都派到了吕宋,但一直到现在,高拱身子依旧是时好时坏、经常卧床。到了后堂,柳尚期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于大人,高大人召您进去说话,高大人精神尚好,但还需休养,您别谈太久了。”于慎行点了点头,深吸两口气,推门进了后堂,堂中满是浓烈熏人的药材味道,炎热的天气里竟然放了个火盆,一张楠木床上半躺着一位面容憔悴、须发皆白的男子,棉被裹得严严实实,一旁身穿御医官袍、正拿着纸笔记录着什么的李时珍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于慎行一眼,狠狠瞪了他一下,便不再理他。于慎行又深吸一口气,行礼道:“罪官于慎行,参见钦差总理南洋事务大臣!”于慎行是隆庆二年进士,当年的会试主考官是内阁首辅李春芳,于慎行可以算是他的门生,李春芳与前任首辅徐阶交好,又占着首辅的位子,自然不被高拱所容,在内阁被高拱架空,最后黯然下台。如今政敌的学生就在眼前,还是个戴罪之身,高拱心胸狭隘之名传遍天下,由不得于慎行不紧张。但高拱一点没有整治他的意思,哈哈一笑:“你就是去年痛骂张白圭的于可远?哈哈!‘虽无操、莽之心,所行皆操、莽之行也’,骂得好!骂得妙!”高拱声音如洪钟一般,一点没有重病缠身的样子,弄得于慎行一阵尴尬,干咳一声,解释道:“高大人,罪官上疏弹劾首辅,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望首辅遵守纲常、以身作则,绝非出于私怨、泄愤。”“你无需解释,张白圭确实该骂!”高拱摆了摆手,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但你这事却做得天真,骂便骂了,如何要辞官归隐要挟?这岂不是在与天子说‘汉贼不两立’,逼着天子不得不处置你们?”于慎行又是一阵尴尬,回道:“高大人,下官只是出于一时义愤而已,绝非以辞官相要挟,如今也是后悔莫及。”“你们上了那几封奏疏,造起那般大的声势,不是要挟也是要挟了!”高拱沉声教训了一句,指了指一面墙上挂着的吕宋
地图:“你知道后悔就好,吕宋不同国内,一切草创,很多地方还没规没矩,对付土民、汉民、各国商贩、庄园农奴都得耐心、细心,若你还是如国内那般急躁天真,早晚有一天被人剁了脑袋。”于慎行浑身一抖,赶忙回道:“罪官明白了,谢高大人教诲。”高拱满意的点了点头,咳嗽一声,问道:“你之前是在礼部做事吧?”于慎行点点头:“被贬之前,罪臣忝居礼部右侍郎之位,乃是万历三年白莲教之乱后升任。”“三品大员,好大的官了!”高拱哈哈一笑:“正好,有件事要你这种在礼部干过的去管管,去寻了柳尚期,让他带你去找主事徐光启,他会与你说明的。”..于慎行如蒙大赦,赶忙行礼退下,待他出了后堂,高拱猛然间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连血都咳出来了。“高大人,下官说了,你这病有一大半就是累出来的......”李时珍赶忙上前帮高拱揉着后背:“让你好生休息,偏偏要劳心费力,这病如何能好?”“南洋一切草创,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又没有其他人可以帮着分担,我就是个辛苦命,只能多担着了......”高拱苦笑着摇摇头,问道:“李院使,这于慎行你如何看?”李时珍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政务上的事我不懂,他在京师闹出那么大的风波下官也有所耳闻,如今见面一看,像是个坦荡的人。”高拱点点头,咧嘴一笑:“张白圭人品不怎样,但眼光一贯不错,他不喜欢空谈的清流,喜欢做事的胥吏,于慎行能被他看上,自然是个有才干的。”“朝廷这几年贬到南洋来的,要么就是无能的庸官,要么就是心怀怨怼或灰心冷意的官宦,这些人一心想着复起、满口空言怨言、大多百无一用,不捣乱就算好的了,若非南洋实在缺人,我早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了。”“像于慎行这般有能力又忠厚坦荡之人可谓独一份!我老了,这身子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今年,国中的官吏都想着往京师爬,没有正经人想到海外偏鄙之地来,柳尚期、徐光启他们又太过年轻。”“如今这于慎行到来,当是天子送给我等的一份大礼,他若是个心口一致的忠良,我老高就可以乞骸骨安养晚年了!”于慎行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跟着柳尚期进了一间厢房,厢房之中满满都是各种西番的物什、番文书籍和地图,一名胡子都没长出来的青袍小官听到动静,从书籍堆成的小山里钻出头来,冲着柳尚期眨了眨眼,起身行礼道:“下官乃是南洋总理衙门主事徐光启,不知这位大人是?”“在下于慎行,贬官至此,尚未授官。”于慎行赶忙行礼,徐光启官位虽小、年纪虽轻,但在大明那可是大名鼎鼎,发明的新式风车子先车在广东等地大规模的运用,每日产粮无数,天子都专门下
诏嘉奖过。“子先,高大人说了,你们现在干的事交给于大人接手,你从旁配合.....”柳尚期在一旁解释道:“于大人,若有什么疑问,尽管询问子先便是。”于慎行点点头,问道:“不知高大人要我参与何事?南洋事务我实在不熟,还请子先和慎之多多协助。”徐光启笑了笑,回身从桌案上找出一份文书:“于大人,差不多两个月前,有泰西僧侣和贵族携西板鸭国王书信而来,欲朝贡天子,与我大明商议停战之事,如今被安排在满喇加等候消息,呵,难怪高大人一直让下官把这些书信扣着,原来是等您过来处置啊。”于慎行皱了皱眉,他在广东呆了几个月,半月前才受到南洋总理衙门的命令动身前来吕宋,原来高拱是让他来负责此次谈判的啊!但他虽然当过礼部右侍郎,可接待外宾的事一贯由鸿胪寺负责,他最多也就是沾点边而已,对外交谈判毫无经验。抬头看了一眼柳尚期和徐光启,猛然反应过来,高拱不是看中了他之前的官场经验,这就是给他出的一个考题,若是办砸了,随便封个官打发了,若是办得好,这便是一次重大的立功表现。高拱从一开始就看中了自己这个人!高拱是想让自己接南洋总理大臣的位子!于慎行心中一阵激动,南洋总理大臣在南洋就是土皇帝,位高权重却自由自在,甚至比当朝首辅还要潇洒,说不心动,那绝对是假话。于慎行深思一口气,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杂念,问道:“番文在下看不懂,子先,我听说那西板鸭乃是泰西第一大国,我大明与那西番在海上互相攻打,双方虽然算是流血不少,但远远没到伤筋动骨、打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为何会突然乞降停战啊?”“咱们是没有伤筋动骨,但他们却打不下去了!”徐光启微微一笑,找来一张泰西的地图,一边指点着一边解释道:“于大人您看,这西板鸭除了本土,还占了这个叫意大里亚的不少地方,和咱们通商最多的尼德兰也是它的藩属,这两块地方乃是其财税之地。”“泰西正是战国乱世之时,这西板鸭的国王又好大喜功、四面开战,它的旁边是个叫佛朗察的强国,正不断入侵意大里亚,与之多有冲突。”“尼德兰人不愿受西板鸭统治,常常起兵造反,北边还有个海盗之国,在海上大肆抢掠西板鸭的珍宝船队,甚至抄掠其港口城市,西番不甚其扰,据说其国王正在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大舰队,准备远征此国。”“除此之外,今年8月佛郎机国王领军亲征,死在了一个叫马哈赞河的地方,佛郎机人选了个僧侣当国王,但那僧侣年纪大了又没子嗣,西板鸭国王垂涎其王位,欲夺其位、并吞其国。”于慎行看着地图冷笑一声,评价道:“四面开战,亡国之君也。”“他们亡不亡国与我大明无
关,我大明离得远,做生意便是了!”徐光启哈哈一笑,将那封书信拿了过来:“泰西商民贵族极爱我大明商货,这些西番当年盘踞吕宋,便是为了做我大明和泰西的转手生意,如今我大明收复吕宋和满喇加,他们的财路便断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尼德兰人挣得盆满钵满。”“如今那西板鸭国王四处开战,军费自然是飞上天了,咱们大明这么重要一条财路,他们怎么会不想办法恢复?反而放任尼德兰的反贼靠着这暴利赚取的金银造反?”于慎行点点头,问道:“他们开的什么条件?”“自然是漫天要价了......”徐光启冷冷一笑:“他们想要仿效濠境,让西板鸭商民在大明本土圈地居住,商民类同大明百姓,可自由行走、购地办厂。”“他们还想要垄断大明和泰西的商路,除了他们和佛郎机,以及他们指定的国家以外,不与他国贸易,且要求朝廷给他们最惠国待遇,朝廷免征关税。”“他们还要我们允许船舰携带火炮入南洋用以自卫、允许僧侣在大明自由行走传教,还要在京师设立使馆商行,以西番律法管理西番之人、朝廷不得干预,林林总总十几条。”“这是狮子大开口啊!”于慎行倒吸一口凉气,怒道:“此辈有求于我大明,却依旧如此猖狂,那我等还与之谈个什么?驱走便是了。”徐光启和柳尚期对视一眼,柳尚期无奈的摇了摇头,解释道:“于大人,麻烦就在这里,我大明也有求于西番。”“于大人知道,我大明不产金银,金银大多来自海外,一则倭国,二则新大陆,倭国战乱频繁,产出不多,如今大明流通的白银黄金,大多来自新大陆,来自这西番统治的地域。”“西番与我大明通商,他们不知生产、只知掠夺,没有什么产物是我大明看得上眼的,只能以白银换我大明的产出,大量白银涌入大明,这才撑起了一条鞭法和朝廷的新币制。”“若战事持续下去,与西番的贸易断绝,新大陆的白银不再流入大明,市面上没有了白银流通,大明的财政立马就得崩盘!”于慎行皱起了眉头,问道:“所以,我等才要趁其有求于大明,与之谈判停战,哼,还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等也有求于他们。”徐光启点了点头:“南洋需要时间发展,咱们也不能和西板鸭一直耗下去,如今机会难得,自然是要好好趁机敲一笔竹杠。”于慎行噗嗤笑出了声:“我等是土匪还是劫道的匪贼?敲什么竹杠?这叫为国争光、为民争利!”徐光启嘿嘿一笑:“于大人教训得是,这些资料文书下官这几日都会翻译成汉文,于大人可以恶补一阵,到时谈判起来也不会毫无准备。”于慎行点头表示同意,似乎想起些什么,问道:“对了,那些西番来的是什么人?可有名号?”“贵族来的是个侯爵,叫
什么阿尔瓦的,据说是西板鸭宰相的儿子.....”徐光启皱着眉头回忆起来:“随行的僧侣是罗马教廷派来的中间人,椰酥会的传教士,领头的名字倒是挺顺口,唤作利玛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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