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霾
一身扎甲的杨栋策马缓缓行在山林之间,偶尔停马驻足,身后跟着的炮队小旗便上前来插上标识,之后再安排民夫和辅军在标识处挖掘炮位、设置炮台。杨栋性格内敛,从小话就不多,战场上也是一样,只是默默策马走着,观察地形和敌情。万历八年末朝廷开始在西南改土归流,西南诸土司和少数民族逐步迁出驻地,改封澳宋、缅甸等地,沿海诸省那些工厂吸纳不了的破产农户,除了迁居海外之外,很多也迁移到了四川、云贵等西南省份。这自然引起了西南土司的强烈反对,数家土司起兵反抗,其中以播州杨应龙兵马最盛,勾结红黑脚等部苗人围攻綦江城,立碑划界、公然反叛。但朝廷早有准备,以郭子章为贵州巡抚,复起致仕在家的殷正茂总督四川、湖广、贵州三省军务,调集七万大军和四万土司军围剿反乱的土司诸蛮,调任贵州总兵的杨栋也统领新军自青藏返回,作为围剿杨应龙的主力。M..殷正茂统兵击溃苗部,占据湖广通往贵州的要道,杨应龙孤立无援,只能撤兵返回播州,集结重兵于娄山关欲据险而守,却被杨栋一日破关,斩俘上万,娄山关既失,播州无险可守,杨应龙只能收拾败军退守海龙屯,困兽犹斗。杨栋出生在海龙屯附近的村庄,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光,直到被杨家选中顶替杨应龙儿子送上京师,他对海龙屯极为熟悉。这座兴建于南宋时期的宫殿、军堡一体的城堡位于群山之巅,三面临水、仅东南一条小道通往山顶,地势险绝、易守难攻,又几经修葺、建筑坚固,杨应龙欲在此久守,集兵一万七千余人,仓储充足,若是正面强攻,明军必然死伤惨重。但杨栋早在攻陷播州时就已经有了筹划,如今实地转了一圈,将心中的计划进一步完善。确定了炮位回了大营,海龙屯的守军在关上大吵大嚷,用着贵州、四川和湖广等地的方言辱骂挑衅,那些随征的土司兵涌在营门口和他们对嘛,新军虽然也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但有纪律约束,没人去凑这热闹,老老实实在营中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似乎是看到杨栋的大旗回了营,关上的守军更加来劲,开始齐声痛骂杨栋甘当汉人走狗、出卖同族。杨栋轻蔑的瞥了一眼,吩咐亲卫敲鼓聚将,头也没回的钻进了主帐之中,他是家奴出身,杨家视奴隶为猪狗,他的童年生活可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直到上京之后,天子和那些同学们才让他明白了做为人是什么滋味。新军众将来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几家土司首领也赶了过来,杨栋将地图铺在地上,用长棍在上面指指点点:“你们都看过海龙屯的地势了,三面绝壁、关口众多,头前的铜柱、铁柱两关好破,但铁柱关后便是三十六步天梯,坡高且斜、难以攀登,我军仰攻
,飞虎关之敌居高临下占尽优势,且飞虎关为巨石所筑,坚固异常,若是正面强攻,我军必败无疑!”“故而本将决定使声东击西之法!”杨栋挪了几步,换了个位置,继续说道:“炮队集中重炮轰击飞虎关,大军于正面佯攻、大造声势,诱使敌军将主力摆在正面,我军则挑选精锐攀至山后,山后有条小路,可绕过关隘直插敌后,敌必大乱,则此战可得全胜。”战事没有出乎杨栋所料,火炮齐声轰鸣,铜柱、铁柱两关直接被重炮轰塌,守军退守飞虎关,明军集中重炮轰击,驱赶土司兵猛攻,杨应龙之子杨朝栋被开花弹炸死,飞虎关告急,杨应龙只能抽调兵丁守御,而明军精锐早已悄悄潜到山后,攀爬绝壁绕过山后关隘,守军猝不及防、蜂拥逃窜,杨应龙见明军进了海龙屯,与妻妾自焚而死,次子杨可栋被生擒。杨栋领着众将入城,杨应龙烧焦的尸体摆在烧塌的宫殿外,播州土司的贵族一个个浑身发抖的跪在路旁,杨栋却理也不理他们,皱着眉看着杨应龙的焦尸,一旁石柱土司马斗斛凑了上来,拱手道:“恭喜杨总兵立下此等大功,炮声如雷、新军战力强悍,在下今日是开了眼了。”“这算不得什么......”杨栋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东北方向:“日后若与真正的强国军队对阵,再让你看看什么叫‘天下强军’!”王安一路小跑闯进画廊,将一封奏疏呈到朱翊钧手里,朱翊钧翻开扫了一眼,微微笑了笑,让王安将奏疏送去军机处处置。怀里舔着糖果的儿子扭过头来,含糊不清的问着:“父皇是不是又要去处理国政,不陪洛儿玩了?”“贵州打了一场胜仗,用不着朕去处置。”朱翊钧微笑着摇摇头,抱着儿子继续观赏着眼前的巨幅油画。《万国来朝图》,宫内的宫廷画师和西番的画师共同绘制,以西式油画为基础,融入了传统工笔画的技术,展现了万历九年正旦大朝会上万国来朝的盛况,时至今日才刚刚完成了半幅。常秋奕拿着一个放大镜,和一群妃子、朱翊钧的几个妹妹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油画,其其格却畏畏缩缩的跟在朱翊钧身后,看着油画两眼放光,却不敢靠近观看,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其其格诞下皇长子后,宫里上上下下对她都有些疏离,自“妖书案”之后更是如此,虽然妖书案的始作俑者吴国伦被捕获斩首,但影响已经造成,哪怕其其格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在不少人眼里,却已经和历史上蛊惑君王的妖妃无异。对此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这破事表面上是因为其其格和皇长子的蒙古血脉问题,实际上根源是在新政之上那些新政的反对势力想尽一切办法抵制新政,大肆造谣抹黑自然不会少,比如说张居正和陈太后有私情才能当上首辅,比如说军机大臣戚继光
给张居正送了十个美女才导致张居正病发卧床,比如说王崇古总督边关时纵容军士杀良冒功等等,总之新政的支持者几乎都被他们黑了个遍。这些势力越来越没有底线,宫闱秘事这么好的材料摆在这,他们不可能不利用起来,哪怕日后常秋奕诞下嫡子,围绕其其格母子的谣言也不会停息。腾出手来拉着其其格走到油画前,一旁的常秋奕暗暗皱了皱眉,微笑着迎了上来,指着油画笑道:“陛下,这西番画师把人画得惟妙惟肖,您看,那察哈尔王舞蹈的身姿都画得栩栩如生呢!”察哈尔王便是以前察哈尔部的札萨克图汗,大明统一蒙古诸部之后,废除蒙古诸部以往的大汗、台吉、太师等称号,而以大明宗室封号赐封蒙古贵族,各个大部首领都封了王,札萨克图汗作为以前草原名义上的共主自然也封了王。万历九年的正旦大朝会,除了外藩使节,蒙古诸部首领和索南嘉措也赴京朝拜,朝会之上札萨克图效仿唐朝颉利可汗之举,在朝会上领着诸部首领跳舞高歌,向万国使臣展示诸部臣服、汉蒙融合之盛况。朱翊钧面色一沉,常秋奕那点小把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明面上只是随口一提,实际上却是在敲打其其格,暗里在警告她蒙古之种,终究只能臣服于汉家。其其格本就敏感,自然也听得出常秋奕的话中话,本来已经准备迈步上前观画,闻言又退了回去,头低得几乎埋进了胸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正和陈太后在一旁观画的李太妃侧头看了三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指着油画转移了话题:“皇帝,为何这画上诸国使节和诸部首领之中都空了一个位子?是留给哪家的?”朱翊钧也不想当众甩脸子,有了台阶便下:“母妃眼明,那两个空位是留给倭国和女直的。”李太妃眯了眯眼,问道:“皇帝又准备动刀兵了?”朱翊钧轻轻摇了摇头:“暂时打不起来,统合诸部、南洋鼠疫、淮扬治理,朝廷腾不出手来,张先生的身子又一直没好,国中需要朕看着。”今年张居正痔疮发作、痛不欲生,只能遍寻良医、卧床休养,但新政推行一刻也停不得,朱翊钧只能亲自上阵,过起了每日鸡鸣则起、深夜方息的生活。好在如今有朱翊钧、王崇古等人给张居正分担压力,让他没有像历史上那样操劳过度、病情急速恶化,病情有缓和的趋势,除了无法下床,食量、精神、身体都有好转,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张居正是不会像历史上那般死在万历十年了。朱翊钧心里很是高兴,一君一相相处十余年,两人都在逐步的磨合、找准自己的定位,若是张居正突然离世,朱翊钧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拿谁来顶替他。扫了一眼画上的那两个空位,朱翊钧咧嘴一笑:“再说了,女直和倭国也要时间积蓄力量,他们一时半会也
没能力挑衅我大明的。”蒙古诸部臣服,大明在东北亚只剩下女直和倭国这两块缺口,锦衣卫派出大量人员收集情报、充任间谍。大明的火炮军器大大加速了倭国战国乱世的进程,如今已经接近了尾声,一个月前,织田信长统领大军攻打武田氏,手下羽柴秀吉统领的火器足轻以重炮鸟枪轰击武田军,武田军大败,家臣贵族纷纷投降,日本战国大局已定,趋于一统。建州女直也在飞速崛起,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直诸部后,设八旗制和议政制,又趁海西女直被辽东军大败的空挡击败损失惨重的叶赫部、吞并哈达部和辉发部、降伏乌拉部,势力迅速膨胀。与此同时,努尔哈赤一改往日的政策,鼓动辽民越界,宣扬“大户合于大宅,小户合于小宅,房则同居,粮则同食,田则同耕之”,给逃亡的辽民分田授地,辽东军户和百姓大批逃亡女直,为女直耕田筑器,努尔哈赤便如当年的俺答一样,在汉民的供养下飞速成长起来。这引起的很多人的警觉,李成梁的奏报中便写道:“臣尝秘闻辽民言‘向特怕虏杀我耳。今闻虏筑城以居我,推衣食以养我,岁种地不过粟一囊,草数束,别无差役以扰我。又旧日掳去人口,有亲戚朋友以看顾我。我与其死于饥饿,作枵腹鬼,死于兵刃,而作断头鬼,毋宁随虏去,犹可得一活命也。’建州女直邀买人心,民心浮动,若不早除,恐辽地有乱。”但朱翊钧把那份奏疏退了回去,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怎么可能对努尔哈赤没有警惕?但这么多年皇帝做下来,他早就明白了,单单除掉一个努尔哈赤、一个建州女直根本没用,过几年又会冒出来一堆新的蛮夷,辽东需要像蒙古、西域那般经历一场彻底的洗牌,女直也必须移风易俗、融入大明。辽东和其他边镇不一样,他们并不纯粹依靠朝廷的供养,将帅大多是大大小小的地主,朱翊钧没法像以前那样通过干掉晋商斩断他们的经济基础、再消灭掉几支反叛的边军。若是朱翊钧贸然对辽东诸将下手、在辽东推行新军新政,很可能面临一支背靠女直、团结一致、盘根错节的反对集团,他们掌握着一支不俗的武力,要比以往任何一支反对势力都要难对付。所以朱翊钧也需要努尔哈赤成长起来,让这个强大的外敌代替自己将辽东收拾一顿,双方两败俱伤,朱翊钧才好下场清理残局。韭菜长齐了最好割、一张白纸才好作画。“不用动刀兵就好,皇帝每次领兵亲征,本宫总是心神不宁,就怕出什么意外.....”陈太后摸了摸心口,和李太妃一起松了口气。朱翊钧尴尬的笑了笑,失去了看画的兴致:“母后、母妃,听说英国公和沈尚书在排一部关于开海的新戏,是个叫汤显祖的举人写的本子,今日得闲,不如出宫散散心,去
梨园看看如何?”“好啊好啊!儿臣喜欢看打架!”皇长子兴高采烈的嚷嚷起来,众人都是一阵欢喜,陈太后和李太妃自无不可,便与朱翊钧一起摆驾准备出宫。但车驾刚刚才出午门,王安又赶了过来,递上了一封密折,朱翊钧拆开看了两眼,冷笑起来。同乘的李太妃见到朱翊钧的模样,皱眉问道:“皇帝,可要回宫处置政务?”“不碍事,先去梨园.....”朱翊钧微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东北的天空:“倭国要闹起来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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