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狼顾
德川家康并不是第一次来京都,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京都没有了以往的宁静与繁华,到处残留着战火的痕迹。本能寺的大火借助风势不断蔓延,木质房屋成为绝佳的引火材料,加上明智光秀纵兵攻城,救火的足轻和百姓都只顾着自己逃命,火势失去控制,席卷了大半个京都,连天皇居住的御所都被大火侵袭,到最后明智光秀只能挟持着天皇避居城外,免得被大火烧死。京都遭难之重、百姓伤亡之惨烈,恐怕是自建城以来从未有过的。所以丰臣秀吉才会将织田家的一众家臣和交好的大名召来京都,让所有人看看明智光秀“反乱”造成的破坏,提升自己平定叛乱的正义性、搏取更多登上大位的筹码。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德川家康一眼就看穿了丰臣秀吉的把戏,所以他也懒得和丰臣秀吉虚以委蛇,入了京都都没去拜见丰臣秀吉和天皇,径直来到本能寺的遗址。本能寺烧成了一片白地,焦黑的废墟之中弥漫着烤肉的味道,地上还散乱着烧得一塌糊涂的桔梗旗帜,不少足轻和平民正在清理废墟,抬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但织田信长的尸体却始终没有找到。明智光秀攻陷京都后便派人寻找织田信长尸身,但火势太大,他又急着领军去安土城捕拿织田信忠,只草草搜索了一番,直到丰臣秀吉平息“叛乱”、拿下京都,才组织人仔细搜寻。但时至今日却一无所获,找出来的大多是寺中僧人和仆役的焦尸,织田信长、日海和尚、鹿盐利玄还有护卫武士们似乎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德川家康冷冷一笑,明智光秀自焚而死、死不见尸,织田信长和织田信忠也死不见尸,仿佛有天意一般,丰臣秀吉的统治还没开始便埋下了两个巨大的隐患。捡起地上烧得只剩一角的桔梗旗,德川家康又是冷冷一笑,大火连人都烧成灰烬了,却偏偏没有把这些桔梗旗给彻底烧掉,摆明了是有人事后放上去的。画蛇添足,也就是心中有鬼。德川家康冷笑一声,扫视了一圈被大火烧毁的本能寺,悠悠叹了口气:“人间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吉法师,你最爱这句诗,哪想到你这这一生,也是如梦似幻啊!”“如梦似幻,终成泡影!”身后传来一声口音浓重的日语,德川家康皱眉看去,却见那穿金戴银的唐国豪商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右府大人英雄一世,却在黎明前夕被家臣刺杀身亡,可惜、可叹!”沈南言捡起地上的桔梗旗,翻来覆去的把玩着,用汉话评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圣这首诗,放在右府大人身上也不为过,但蜀相有姜维承继遗志,不知这日本又有谁能承继右府大人的遗志呢?”德川家康皱了皱眉,将手中的桔梗旗扔进废墟中,遥遥指了指远处大本山上的南禅寺:“沈君这
话问得奇怪,日本人人皆知如今织田家臣中丰臣秀吉实力最强,又有为君报仇的大义在手,能承继织田信长遗志和伟业的,非丰臣秀吉莫属。”他也用起了汉话,日本上层贵族之中会汉话的不少,而周围那些忙着清理废墟的低贱足轻和百姓,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是吗?”沈南言微微一笑,紧紧盯着德川家康的双眼问道:“德川君,您若如此笃定、心服口服,为何还要调动军队、陈兵边境呢?”德川家康被戳破心事,一点不恼,反倒微笑起来:“沈君既然猜中我心中所想,又何必再问?”沈南言点了点头,仿佛不经意间提了一嘴:“德川君,你想做日本的天下人吗?”德川家康知道沈南言准备开价了,冷笑一声,丝毫不隐瞒,回道:“那是自然,整个日本的大名,谁不想做这‘天下人’?我也是个俗人,自然是想要这个位置的。”“但是你做不成,因为有织田家,有丰臣秀吉.....”沈南言淡然的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老友聊天一般:“织田信长留下了深厚的底子,丰臣秀吉的火器军团在日本天下无敌,你不是他的对手。”德川家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对实话发怒,他微微点了点头,学着汉人那般拱了拱手,问道:“沈君请教我,我该如何行事,才能实现心中所想呢?”“忍,忍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为何不继续忍下去?这‘天下人’的位子暂时放在丰臣秀吉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南言叹了口气:“德川君,撤兵吧,你曾是织田信长可靠的盟友,现在也应该成为丰臣秀吉最可靠的盟友。”“我等会便让家臣带我的手令回去撤兵!”德川家康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不知道沈君还想让我再做些什么?”“暂时没有了,接下来的事要让丰臣秀吉自己去做了......”沈南言看向远处的南禅寺,呵呵一笑:“德川君,收拾收拾去参加宴会吧,你说日本这么个小地方,怎么塞进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大名、武士什么的?我看,必须得好好的清理一番,日本才有未来!”“日本的未来,怎能任由一个贫农出身的人来操纵?”满脸络腮胡子的柴田胜家狠狠砸着桌子,怒道:“日本千年历史,一个平民当上大将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竟然还想当‘天下人’?做梦!”宴会厅中一阵死寂,乐师纷纷停下演奏,舞女也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端着菜肴的侍从不知所措,所有人都悄悄瞧着主位上的丰臣秀吉。丰臣秀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紧咬着牙才没骂出口,但他如今身份不同,也不需要自己亲自上阵了,一旁侍立的加藤清正跳了出来,斥道:“柴田大人,您在胡说些什么?右府大人惨死,是主公起兵平定叛乱、击杀反贼明智光秀,这是天皇都认可的功绩
!主公因功而登位,您却以出身来杯葛刁难,是在暗指日向守大人和天皇都识人不明吗?”“闭嘴!一条狗!哪有资格在此说话!”柴田胜家怒喝一声,加藤清正气得拔刀就准备砍人,却被丰城秀吉拦下,柴田胜家是织田家的老臣,威望颇高,要杀也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杀,不能在这里动手。“柴田君,年轻人不懂事,您多包涵.....”丰臣秀吉叹了口气,语气缓和的说道:“但加藤清正也没说错,主公常常教育我们,一个人能有什么样的成就,来源于他自己的能力,和血脉并没有太多关系。”“这只是主公安抚你们这些贱民的话语而已,你还当真了?”柴田胜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加藤清正和侍立一旁的小西行长质问道:“贫民可以当关白,商贾是不是也能做征夷大将军?长此以往,日本岂不是要乱套了?”小西行长莫名躺枪,脸上一怒,咬着牙问道:“柴田大人,您有话直说,何必在此指桑骂槐呢?”柴田胜家也干脆亮了牌:“织田家的事业,怎能让外人来接手?主公的第三子织田信孝尚在人世,为何不推举信孝做家主,继续统一大业呢?”丰臣秀吉眯了眯眼,柴田胜家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织田信孝从小跟着柴田胜家接受他的教导,对柴田胜家言听计从,与其说是让织田信孝当家主,不如说柴田胜家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丰臣秀吉暗暗冷笑,朝一旁的石田三成使了个眼色,石田三成暗暗点了点头,不阴不阳的讽刺道:“柴田大人对主公真是忠心,主公泉下有知,和弟弟织田信行谈起您来,一定是赞誉不决吧!”织田信长刚刚当上家主之时,柴田胜家觉得他品行无状,骂他“尾张大傻瓜”,拥立织田信长的弟弟织田信行争夺家主之位,最后被织田信长击败才投入其门下。这是柴田胜家一生最大的黑点,一直深以为耻,如今被石田三成当面摆出来讽刺,当场勃然大怒,一脚踢翻餐桌,怒气冲冲的嚷道:“羽柴秀吉,你不要以为你平了乱就能坐上主公的位子,织田家的人不会服你!天下人不会服你!”说着,柴田胜家转身用目光梭巡一阵,冲冷眼旁观的德川家康说道:“德川殿下,您是主公最牢固的盟友,也是主公从小到大的好友,您忍心将主公的事业放在一个‘猴子’的手里吗?”“柴田君,时代已经变了,如今人人向往一统、人心思定,谁有能力统一天下,谁就能接手右府的事业,成为日本的‘天下人’!”德川家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战国乱了百年,这么多出身名贵的大名都没能结束乱世,如今有人拥有这个能力,还管什么血脉出身?”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丰臣秀吉一脸意外的盯着德川家康,柴田胜家更是不敢置信,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急败坏的指着
德川家康骂道:“你这狐狸,原来早就跟猴子勾结到了一起!主公真是看错你了!”骂完,又回身指着丰臣秀吉骂道:“猴子,别以为你赢了!你乱了日本千百年的规矩,挑起了所有贱民的野心,迟早有一天你丰臣家也会被自家人干掉的!”骂完,柴田胜家一脚踹开拦路的侍从,转身便走,几名织田家家臣和大名也随之而去。丰臣秀吉深深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又深深看了德川家康一眼,咧嘴一笑:“搅局的人走了,还愣着做什么?接着奏乐,接着舞!”“德川家康支持你,是想从你这得到更多的好处,恐怕一个骏河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江东之斜躺在胡床上,看着窗外莺莺燕燕的妓女,嘿嘿笑着:“丰臣君你毕竟不是织田信长,根基浅薄,要得到大名们的支持,就得付出更多的代价。”扮成汉人商贾的丰臣秀吉叹了口气:“我如何不知?但是江君,我又哪有那么多土地和财富能赏赐给他们呢?”江东之呵呵一笑,灌了口酒:“对啊,日本打了百多年仗,国内该瓜分的都瓜分完了,剩下的大名哪个不是养着大堆大堆的武士、足轻甚至浪人?谁不想更进一步?”空酒瓶掷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江东之半眯着眼指着丰臣秀吉笑道:“还有你手下那些新贵们,你要当关白了,他们又如何会满足现在的位子?谁不想混个国主当当?嘿嘿,丰臣君,走上这条野心之路,便再也停不下来,只能一路向前,你如今后悔了吗?”“后悔还有什么用?我哪还有退路?”丰臣秀吉苦笑一声:“江君,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奋力打造丰臣家的天下了!”“你有此觉悟和决心,我们就还能拼命试一试!”江东之哈哈一笑,另开了一壶酒灌了一口:“确立士农工商之身份、奖励工商以收民心,行刀狩令分离兵农,约束武士集中居住以限制大名力量,丰臣君,这些法子都是治标之法,要治本,你就得拿出更多的土地和财富,用它们将你手下的新贵和支持你的大名绑在你的战车上,你才有足够的力量消灭那些反对或阳奉阴违的大名,再慢慢集权于丰臣家,实现真正的千秋万代!”“但日本大局已定,剩下的大名每一块都是硬骨头,一个不好就会伤及你的根本,但如今这个时代,你又何必只在日本国内打转呢?”江东之暗暗一笑,用手指沾了点酒,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大字。“朝鲜?”丰臣秀吉一愣,急忙问道:“江君,你是要我出兵朝鲜,用朝鲜的土地和人丁赐赏供养我手下的新贵?”江东之点了点头,哈哈一笑:“朝鲜国弱兵弱,根本抵挡不了日本战国淬炼出来的勇悍战士,朝鲜百万人丁、三千里河山,养出来的大军,日本国内又有谁能挡?什么柴田胜家,什么德
川家康,一堆枯骨而已!”丰臣秀吉双眉紧皱,问道:“朝鲜乃是唐国藩篱,攻略朝鲜,唐国难道不会介入?”“藩外小邦互相攻伐,唐国若是都去管,又如何管得来?”江东之冷冷一笑:“再说了,若是朝鲜人自己向日本求援,唐国又有什么理由介入?”“朝鲜向日本求援?”丰臣秀吉无比疑惑:“江君,你在说梦话吗?朝鲜受日本倭寇劫掠,与我日本关系极差,又怎么向我们求援?”江东之哈哈大笑起来,胸有成竹的笑道:“朝鲜官府自然是厌恶日本的,但丰臣君,我们又为何一定要朝鲜官府来求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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