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兵
华贵而典雅的书房,依旧如从前一样被蜂窝煤烘得如同暖春,置身其中的人,甚至都只用穿一身薄衣,但今日的气氛,却如同严寒的冬日一般肃杀。李成梁如猛虎一般盘坐在胡椅之上,翻看着手中那只断耳,断耳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红褐色,看上去早没有了初见时那么鲜血淋漓、那么狰狞可怕,但久经沙场、见惯了断指残臂和尸山血海的李成梁却紧皱着双眉,嘴唇都有些微微发白。过了好一阵,李成梁才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徐先生呢?他就这么走了?”一旁噤若寒蝉的李如柏赶忙上前来回道:“父亲,儿子得到消息,亲自带着人去找徐师傅,但徐师傅当晚就从巡夜的兵丁那要了匹马,叫开东门出了城。”李如柏顿了顿,偷眼瞧了一眼李成梁,才继续说道:“巡夜的兵丁和东门的守门官听徐师傅说是奉了父亲的命令,有特事要出城去办,又知道徐师傅的癔症,没人敢拦,让师傅一路冲出城去了。”“这老徐,临走了还在拿我的名头诈唬底下的人!”李成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问道:“既然如此,你没带人去追?”“儿子当然带人去追了!但是徐师傅不愿意回来.......”李如柏急忙分辩道:“徐师傅说,他就是个灾星,做谁的幕僚谁就要丢性命,如今他自回绍兴老家归隐,希望父亲......希望父亲战败之后,还能保下一条性命来。”李如柏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徐师傅以命相逼,儿子不敢动粗,只能先让家丁看住徐师傅,自己先回来向父亲禀告了。”书房中一时气氛跌到了冰点,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旁的侍女都有些微微发抖,过了一阵,李成梁才长叹一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气氛:“唉!老徐啊,你我也交好十几年了,怎的就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呢?”幽幽叹了口气,放下那枚断耳,李成梁冲一旁的管家招了招手:“你去取些金银,我在江南置的田地和宅子,你把地契都找出来,统统给徐先生送去,他那随性的性子,又有癔症,江南物价腾贵,没有金银,他如何能活得下去?”吩咐完,又扭头向李如柏吩咐道:“徐先生要走,就让他走吧,你亲自挑好人,一路送他回绍兴,让他们把住处什么的都给徐先生安顿好,若有一丝错漏,单单是对师长不敬的罪名,我就会抽你五十鞭子。”李如柏悚然一惊,慌忙满口答应,和管家一起退了下去,李成梁又微微叹了口气,将断耳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冲一旁立着的林志礼说道:“鸿时,你拿这断耳深夜来找我,还是为了劝我推迟出兵吧?”林志礼摇了摇头,苦笑道:“总兵大人,下官与徐先生一番长谈,已经想清楚了,不是您想打这场仗,是辽东军上上下下都想打这场仗,您不过也是被他们架
着跑而已,哪怕圣旨下来,也拦不住你们去送死,何况是我这么个靠着儿子才混到一个七品小官、靠着你们李家的施舍才有屋有妻的小小芝麻官呢?”“鸿时,昨日是我一时气急失言,你别放在心上......”李成梁脸上有些尴尬,摆了摆手:“但你说得没错,这一仗是辽东军上上下下都想打的,我是辽东军的门脸,自然也得和他们保持一致。”“戚继光就可以不做这个门脸,就可以干干脆脆的把蓟镇交给朝廷去整编,如今不也有灭国大功在手、深受天子恩宠?”林志礼看着李成梁的脸色有些难看,幽幽叹了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了,内兄既然要出兵,自顾自出兵便是了,我一个小小的辽东巡按,从未带过兵,懂得了什么军务?”李成梁轻轻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鸿时,不要赌气,我每次出征,不都是你在管理后勤和杂务,怎能说不懂军务?沙场征伐,带兵打仗只是一方面而已。”李成梁低头看向那枚断耳,皱眉思索一会儿,说道:“鸿时,既然徐先生让你去守御清河,你就去清河吧,我大军征伐赫图阿拉,清河也是必经之地,你正好干你的老本行,为我大军输送粮草军资,我让二郎随你一起去,有他在你身旁相助,林志礼点点头,李如柏的妻子就是努尔哈赤的妹妹,李成梁把李如柏放在清河,一方面是用他李家二公子的身份帮林志礼震慑。到底还是沙场宿将,不管出兵的时间里掺杂了多少政治因素而仓促急切,一旦面对战事,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的。书房中又是一阵沉默,李成梁又捡起那枚断耳左右翻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恶狠狠的说道:“你们都不看好我!无妨,我李成梁在辽东征战一生,从未有败绩,这一次,我也会用事实告诉你们,我依旧会赢!”军鼓一阵急过一阵,重炮轰击的声音如同山崩地裂一般,震得天地都在颤抖,穿戴着各色盔甲、拖着长辫的八旗健勇呐喊着杀向“目标”,战马和士兵踩在地上裹起阵阵烟尘,一时沙尘滚滚、遮天蔽日。一身戎装的努尔哈赤从戈什哈手里接过一个竹筒,敲开封口,倒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哈哈一笑,将纸条递给身旁也换了一身盔甲的杨镐,忽然一顿,又收了回来:“忘了,你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杨镐耸了耸肩,纸条上的文字是他建议努尔哈赤自创的一种文字,参考了蒙古字母创制,专门用来传递军情急报,这套文字事涉军机,只有少数手握军权的女直将领和潜入辽东各地的女直间谍看得懂,杨镐看不懂,也懒得学。“辽阳来的消息,李成梁果然准备出兵征讨我们了......”努尔哈赤将那纸条揉成一团,继续分享军情消息:“李成梁集结整个辽东的精华
,单单是家丁精兵就有三万五千多人,总兵力超过九万,号称二十万,这是李成梁坐镇辽东以来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呵,我这老主子还真看得起我!”杨镐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李成梁毕竟是当世名将,心里再怎么小瞧你们,行动上也会摆开猛虎搏兔的架势,尽量把风险降到最低。”“从战略上蔑视敌人,但要从战术上重视敌人,大明军校教科书上的这句话,是每个名将的共识......”努尔哈赤微微一笑,看向正如火如荼演练着的八旗军阵:“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李成梁拉出了辽东军的精华,我也拉出了建州这么多年所有的积蓄,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的在战场上击败李成梁!”杨镐又皱了皱眉,问道:“将军,我还有一件事没想通,你明明可以层层阻击,消磨掉辽东军的锐气,在赫图阿拉再与李成梁合战一场,为何要放弃山野地利,出兵与之堂堂对阵呢?辽东军不是内地那些没用的卫所,他们的战力不俗,我军与之堂堂对阵,刀对刀、枪对枪的,岂不是风险倍增?”努尔哈赤苦笑一声,答道:“杨先生,你深知明国官场和内情,以往思考问题都先从政治和人心上入手,怎么今日面对这场大战,反倒只顾着思考军事上的问题了?”努尔哈赤看向校场中飘扬的八旗旗帜,叹了口气:“杨先生,你说李成梁作为辽东军的门脸,他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是被辽东军的军将官吏架着走,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努尔哈赤作为建州女直的门脸,难道就能自由自在、就能不被那些旗主贵族们架着往前走?”“李成梁镇守辽东几十年,杀得人头滚滚、尸山血海,这些旗主贵族、军丁健勇之中,不知多少人惧他怕他,听到他的名字便两股战战,视辽东军如鬼神,我若不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李成梁和辽东军,如何能破除这些人心中的胆怯?心中的胆怯若不破除,时间久了,只会越拖越多、越来越大,以后还如何作战?”“辽东军和诸部女直交战多年,这些旗主贵族和兵丁健勇中被辽东军砍了亲族好友脑袋的不在少数,那些汉民的亲友死难的更多,不少人憋着一口气复仇,我若不能带着他们堂堂正正的去复仇,他们就会去找能带领他们的人,军心民心一散,我们还有一丝胜算?”努尔哈赤咧嘴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努尔哈赤温恤汉民,给逃来建州的汉民分田分地分农具耕牛,甚至还分老婆,引起了八旗之中多少人的不满?杨先生,你也不是不知道,私底下不少人骂我‘天生就好给尼堪当狗,高官也舔、小民也舔,日日摇尾不休’,比这更难听的话也不计其数。”“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忍着,只是吵嚷几句,就是因为我给他们开了个辽地之主的白条,若是这一仗我不能堂堂
正正胜一场,哪怕只是有些小挫,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立马就会跳出来,到时候,建州便会如明国一般纷乱不堪,我们又如何去成就大事?”努尔哈赤喘了口气,看着八旗铁骑往来奔驰、听着重炮次第轰鸣,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双臂:“只有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战胜李成梁、战胜辽东军,才能破除人们心中的,才能满足人们复仇的欲望、才能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说不出话来、才能让建州、海西、野人诸部和辽东所有的人对我们抱有希望、才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团结在我努尔哈赤的旗帜下!”努尔哈赤嘿嘿笑着,双目放出精光,双拳紧握贴在胸前,回头看向杨镐:“只有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我们才能对付之后明国小皇帝和明国的新军,才能把他们拽进泥潭之中,这样才能有几成的胜算!”“所以我不能退、不能避,这一仗必须堂堂正正的打、堂堂正正的赢!”努尔哈赤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辽东军战力不俗,和他们堂堂野战,必然会损失惨重,但这场仗打的是整个辽地的人心,与收益相比,这些损失算不了什么。”努尔哈赤哈哈一笑,拍了拍杨镐的肩膀:“也得谢谢你们这些八股进士,助我整军设官、教我征兵纳粮、管理黎庶,帮我建州女直脱胎换骨,今日的建州和以前的女直诸部全然不同,我们进步太多,李成梁和辽东军却依旧固步自封,此消彼长,我才有与之堂堂对战的信心。”“将军以国士待我等,我等自然要舍命相报…..”杨镐微微一笑,遥遥看向西南的天空,双目瞬间填满了仇恨:“明国视我等如无物、弃我等如草芥,就得吞下这枚苦果!”努尔哈赤点点头,看着演练场中士气高昂的诸军,目光闪烁不定:“李成梁和辽东军,他们心里终究还是轻视我们的,所以才这么急急忙忙的组织军队来征讨咱们,想赶在冬日大雪封山之前消灭我们。”杨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辽东军户逃亡多,平日里打仗都要强拉屯丁和百姓做炮灰,如今这秋收的时节,百姓没来得及收获便被强拉充军,往日的辛劳作了白工,仗打完了错过秋收,税赋杂捐又没有一丝减免,入冬都不知如何求活,这等兵,上了战场哪有士气?都是一触即溃的货色。”努尔哈赤也哂笑一声:“若是等到来年开春再战,李成梁有充足的时间动员,这些军卒的士气能上一个台阶,可惜,辽东军打仗,从来都是靠着家丁精锐,他们眼高于顶,瞧不上这些凑数的炮灰,也瞧不上我们这些蛮夷,满以为咱们还会像以前那样,被他们的精骑一冲就溃。”“也好,这一仗,就让我一巴掌打醒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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