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敌来
李如梅逃到清河之后,不过短短几日,漫山遍野的溃兵便如潮涌一般逃了过来,拥堵在鸦鹘关前哀嚎求助,希望守军能开关放他们逃回辽阳。但林志礼根本不敢开关,一方面担心溃兵冲乱了自己的防御阵地,另一方面也害怕溃军之中混着女直的奸细,只能用吊篮吊下饭食和家丁健锐,管他们一顿饱饭,然后引导他们从山间小道绕过鸦鹘关和清河城,往辽阳逃去。那些不愿绕道、依旧纠缠不休的,便当场拿下,再找人细细分辨,倒也发现了不少混在溃军中的女直细作。“清河离战场更近,溃兵大多逃来了清河,边墙各处都有溃兵出现的踪影……”李如柏幽幽叹了口气:“东虏追着家丁精兵和战兵杀,却把逃得慢的卫所兵和普通步卒统统放了回来,恐怕是想借他们的口树立起仁善的模样以蛊惑民心,奸细混在这些人当中也容易。”林志礼点了点头,脸色很是凝重,溃兵来得如此快、如此多、如此乱,背后必然有女直军队在刻意驱赶,恐怕他们很快就要和建州女直的先头部队碰上了。“这些溃兵把咱们在前方的布置踩了个七零八落,五弟已经亲自领着人去修补了…..”李如柏继续汇报道:“人手还是不够,在辽阳的募兵不怎么顺利,听说父亲惨败、精锐尽墨,那些家伙都吓得只敢躲在家里,没人想来清河送死。”李如柏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脸:“我部下的家丁和战兵也有不稳,老李头从我父亲还是生员之时就跟着李家,这次竟然也想弃城而逃,幸好还有辽沈的田地吊着他们,才鼓起了一些士气。”李如柏脸上有些尴尬,李家流血流汗在辽东攒下这么大的产业,如今都要白白分给他人,李如柏自然是舍不得的,可事实证明林志礼是正确的,人大多是靠希望活着的,有辽沈肥沃的土地吊着,这些被李成梁和辽东军的惨败吓破了胆的家丁和战兵,为了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才能在清河坚持下去。林志礼点点头,叮嘱道:“清河的田也要分下去,让遣散的卫所兵和民壮领着乡民躲进山里去,清河屯着大军的粮草,如今大军惨败,这些粮草大多也用不上了,尽量都分给乡民,让他们安心在山里躲着,只要他们不为女直所用,咱们守御清河的把握就大了不少。”.“姑父放心,侄儿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手去各地坚壁清野了,保证让东虏一粒粮食、一个人丁都找不到!”李如柏自信满满的说道:“侄儿挑的都是清正守身的人,仔仔细细给每个人都叮嘱了,让他们只管分粮分地,万莫欺凌百姓,否则军法从事,百姓到底还是担忧兵灾,有粮有钱,能躲就会躲的。”林志礼轻轻点了点头,辽东军靠着劫掠和屠杀维系士气,军纪一贯是一塌糊涂,作为辽东军的徒弟,建州女直又何尝不是
如此呢?往日里侵攻汉地经常是乱杀乱抢,也就这几年努尔哈赤采取温恤汉民的政策才收敛了一些,但建州女直毕竟刚刚从一个部落联合体转型成国家形态,有些小部落依旧是我行我素、不听号令,常常越界抢掠汉民,直面女直诸部的清河自然饱受其害。以往兵灾的记忆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哪怕努尔哈赤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秋毫无犯,清河的百姓也会犹疑的观望一阵,不会那么轻易的投入蛮夷的怀抱,时间站在林志礼这边,只要百姓乡民不为努尔哈赤所用,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林志礼幽幽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如柏的肩膀:“如今只希望女直人来得晚一些,给咱们留下更多准备的时间吧!”官道之上,一支千余人的骑兵正在路旁休息,拖着长辫子的骑手给战马刷着毛发,一身棉甲的甲喇额真牛钮搓着冻红的双手,皱眉看着官道上缺胳膊少腿的凌乱尸体。“都是被地雷炸的,明军在官道上埋了不少地雷,那些辽东军的溃兵替咱们踩了。”一名牛录额真凑了过来,是牛钮的亲弟弟乌尔根。“明军在清河有所准备!”牛钮皱眉分析道:“旗主说明军会望风而逃,看来是猜错了,明军当是准备在清河与我们打上一仗了。”乌尔根嗤笑一声,丝毫不在意:“李成梁的大军都被咱们杀崩了,李成梁自己都在宽奠堡授首,几个无名小将、一点残兵败卒,要战便战,正好给咱们添些首级功绩。”牛钮却摇了摇头,提醒道:“不可大意,辽东军底子还在,长奠堡之战若非乌真超哈奋力死战,败的就是我军!清河城坚墙厚、地势险要,若有强军据守,不是那么好攻的。”乌尔根冷哼一声,语气有些愤愤不平:“那些尼堪在咱们的地盘上分田分地还分老婆,若不奋力死战,如何对得起咱们的厚待?再者说,皇上要是像对尼堪那样优待咱们这些女直人,难道咱们就不会奋力死战?”乌尔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大兄,你可听说了?这次长奠堡之战后,皇上重赏乌真超哈的尼堪,惹得很多人不满,镶蓝旗的旗主完布禄当时就闹了起来,说他们和辽东军缠斗最久、损失最大,若非他们拼死拦住张世爵所部,围城阵地都给辽东军打穿了,哪轮得到乌真超哈上场?如今乌真超哈的赏赐数倍于他们镶蓝旗,他极不服气。”乌尔根双眼左右瞟了瞟,继续八卦道:“还有咱们正红旗的主子,我听额尔虎说,主子回营后也发了好大的脾气,说皇上如此优待尼堪,是当惯了尼堪的狗,忘了咱们女直人的根本。”“噤声!此等谤君之言万万莫在与别人说起,否则你我都要人头落地!”牛钮赶忙呵斥一声,随即又微微一叹,说道:“皇上这般偏心,八旗之中不少人心生不满,我又如何会没听说过这些风言风语?但听
说了又如何,咱们难道还能左右皇上和主子的想法?咱们这些大头兵,只管打仗便是。”乌尔根一脸不甘的点点头,牛钮皱了皱眉,翻身上马:“乌尔根,别瞎想了,辽沈之地土地肥沃,攻下辽沈,皇上还能把地都分给尼堪不成?总得赏给咱们这些八旗子弟吧?欲下辽阳,必取清河,咱们先安心打仗,拿下清河再说!”“有一支骑队向这边过来了?来得如此之快?”李如梅吃了一惊,皱眉扫了眼正忙着布设地雷和陷阱的家丁,急忙向探骑问道:“有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探旗抹了把嘴上的水珠,赶忙回道:“回禀参将大人,人数当有一两千左右,打的是东虏正红旗的红龙旗。”“还好,应当是东虏的先头部队,驱赶着溃军的骑兵!”李如梅判断道,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官道上的家丁,点了点头:“不能让他们直接冲到鸦鹘关下,关下那么多溃兵都没疏散,若是让他们驱赶着扑关,咱们的布置都做了白工,我有六百骑,可以和他们打一仗了,你速速回清河去告知姑父和二哥,让他们抓紧疏散溃兵和乡民!”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白烟高高窜起,细碎的石子和碎铁裹着泥土四散飞舞,久经沙场的战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得嘶嚎不止,不顾骑手的催动勒令迈着四腿往后躲闪着。“他娘的,那么多溃兵踩过,怎么这道上还有地雷?”乌尔根亲眼看到身前不远处的一名骑兵连人带马被炸成碎肉,又被从天而落的泥土劈头盖脸浇了一阵,心中大惊,忍不住破口大骂一句,拼命操控着闪躲嘶嚎的战马,险险没被受惊的战马掀下马来。牛钮没有搭话,皱着眉盯着地上的尸体,建州女直走私仿造了不少明国的火器,地雷就是其中一种,牛钮对这种火器非常熟悉,几颗地雷埋在地下,整条道路便不再安全,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脚下会突然炸开、取走自己一条腿乃至一条性命。这地雷最大的威力便是未知,不知道这官道上埋下了多少地雷、不知道这些地雷的威力如何,未知总是会让人恐惧的,搅乱军心、让每个人人心惶惶、锐气丧尽,这地雷也就达到了目标。牛钮深知地雷的威力,所以才把溃兵赶羊一般的驱赶向清河,就是想让他们替自己把明军的地雷陷坑踩完,哪想到还是给地雷炸到了。“明国的地雷大多是踩发,用的是钢轮或者燧机引火.....”牛钮摸了摸胡子,皱着眉分析道:“听说明国的兵工厂还有什么品控验收制度,但火器这东西上了战场总会有一两个故障的,没准前头溃军踩过故障,咱们运气不好,正好炸在咱们这里。”乌尔根点点头表示赞同,啐了一口:“大兄,主子叫咱们直冲鸦鹘关趁乱夺关,咱们不能给这几颗小小地雷拦着,主子爷憋着一口气要拿下清河,压过
乌真超哈的那些尼堪,若是咱们延误军机,主子爷怕是会拿咱们的脑袋祭旗。”牛钮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心中缠绕着一丝不安,那是沙场百战后磨练出来的直觉,但他也很清楚军中的情况,长奠堡之战大败李成梁、几乎全歼辽东军精锐,不少旗主贵族从原来的胆怯恐惧变得信心爆棚,都觉得清河、抚顺乃至沈阳辽阳和整个辽东是唾手可得的果实,只等着他们去采摘。加上皇上重赏乌真超哈汉军的“偏颇”行为,不少旗主贵胄都憋着一口气想要立下大功压乌真超哈一头,自家的主子也不例外,抢来攻略清河的先锋重任却根本没想过承担先锋的任务,一开始就想着单靠正红旗一军夺下清河坚城。牛钮已经算是很小心谨慎的了,没有把清河的守军当作一触即溃的废物,也没有像正红旗大多将官那般把这次的战役当作一场武装游行,所以他才会驱赶溃兵先行,替自己踏雷踩坑,还派出大批军卒扮作溃兵,尝试混入鸦鹘关和清河,替自己打开进兵的道路。但他一人谨慎也抵不过全军上下信心爆棚的情况,连自家主子爷都认为清河形同空城,他若是磨磨蹭蹭的,不说主子爷会如何对付他,手下的将士们都会把他给掀翻了。牛钮叹了口气,皱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如今也只能希望这颗地雷确实是出了故障,让他们不巧碰上了,挥了挥手,令道:“进兵,晌午之前要赶到鸦鹘关,若有守军,就驱动溃兵趁乱攻关!”但凡事只要可能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大多就一定会往坏的方向狂奔不止,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没有一丝缝隙,密集的几乎分辨不清,整个大地都震得微微摇晃,碎石泥土被高高抛上天空,又如雨点一般坠落,弥漫的硝烟将前方的数名骑兵完全笼罩其中,待硝烟被山间秋风吹散,只见得满地的人马残尸和横流的鲜血。“这么多地雷,必然是明军待溃兵通过之后,又重新埋设了!”牛钮脸色难看至极,咬着牙分析道:“动作如此之快,此部明军恐怕不简单,清河守军还是有能战的。”“再能战,能强过李成梁的本部家丁?”乌尔根冷哼一声,翻身下马:“清河乃是通往辽阳的要道重镇,又是李成梁攻伐我大清的囤粮之所,留下一两支强军据守没什么奇怪的,咱们也不与他交战,步行绕过大道,到鸦鹘关侦察一番,也好给主子爷一个交代。”牛钮点点头,传令全军下马,牵马绕着大道前进,这帮骑兵一边牵着马一边还要顾及道路情况、察看有没有异常的土包凸起,一时间速度慢了下来,军阵也混乱了,显得有些拥堵。牛钮寻了一处安全的小坡,和乌尔根一起登上小坡,刚要梳理军阵,忽然眼前寒光一闪,随即喉咙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温热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手指,
一支羽箭深深刺入自己的喉咙之中,穿了个对穿。“敌袭!”身旁的乌尔根怒吼起来,牛钮只听得嗖嗖的声响从耳边划过,双眼一片漆黑,身子一晃,轰隆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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