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面壁者间的谈话
长时间的面壁生活，让李杨倍感煎熬，很多话不能和别人倾诉，甚至连跟身边的安保人员说句最简单的话，也会被认为李杨说的不是真话，这样的生活快让李杨奔溃了，所以他决定去找罗辑聊聊，去看看哪位在享福的面壁者的幸福生活。
李杨到的时候是下午，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午后。
李杨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没错那位集PDC大力找到的罗辑的梦中女神庄颜，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作为单身狗的李杨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
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李杨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
刚刚从严峻的外部世界走来，眼前的一切给李杨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论是重生前的李杨还是现在的李杨都是单身狗，没有体会过爱情滋味的李杨，现在反而很羡慕此时的罗辑。
直到李杨走近了，一直陶醉着看着妻儿的罗辑才注意到李杨的到来。
由于面壁计划的原因，他们面壁者们除了面壁计划听证会以外就没有任何交集了，而因为罗辑从成为面壁者开始就没参加过面壁计划听证会，所以李杨和罗辑自当选面壁者后就没见过面。
李杨来之前和罗辑电话沟通了，所以罗辑对李杨的到来也不意外。
“好久不见，罗老师！”李杨看着一脸幸福的罗辑说到。
“是啊，我俩好久不见了。”
“那是你的家人吧，罗老师的生活挺幸福的，让人很羡慕啊。”李杨看着庄颜和罗辑孩子走来的方向说到，罗辑脸上带着笑容说“还好吧，在这里最主要的是没人打扰。”
“很抱歉打扰你们了，庄夫人。”李杨对拉着孩子走过来的庄颜微微鞠了一躬说。
“欢迎您李杨先生，这里基本没有客人，很高兴您能来做客。”庄颜的声音很好听，对李杨说话时带着敬辞，自从当上面壁者后李杨已经习惯了被人用敬辞称呼了。
看着罗辑的孩子，李杨本想抱抱孩子来着，怕惊着孩子，只说：“能见到罗老师美满的家庭，和美丽的庄夫人，我已经不虚此行了。”
“你们聊吧，我去给你们准备下午茶。”庄颜微笑着对着两个男人说。
“不不不，不用麻烦了，我就和罗老师聊一会，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庄颜仍旧坚持着要去给李杨准备下午茶，然后带着孩子离开了。
罗辑示意李杨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椅子上坐下，李杨一坐下，浑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瘫软下来，仿佛一个长途旅人终于到达了目标。
“罗老师，这几年你好像对外界一无所知吧。”李杨说。
“是。”罗辑仍站着，挥手指了一下周围，“这就是我的全部。”
“很羡慕你，罗老师，当初你教我社会学的知识，现在看来你又要教我不少了。”
“这句话怎么讲，现在的你已经很优秀了，至少比我强，你的计划我也听过的。”罗辑不解的笑着问。
“其实说到底，由于智子的存在，我们蓝星的基础科技依旧没有发展，我提出的两个计划也只有那个侦测系统有了一定发展，而太空电梯短期内依旧只是一个纸面项目。而你这样的生活，至少没有浪费资源，就据我所知，其他面壁者的计划同样没有进展。”
“李杨，我实话和你说吧，我是因为真的没有思路，而且我是突然被选中的。所以，我想你能理解我，在这里有我的家人，现在的我很满足了。”
“不，罗老师，你能被选为面壁者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不用妄自菲薄的。”看着已经步入中年的罗辑，想到他的未来，李杨更想劝他了。
“罗老师，你应该好好想想，真的，我觉得你是我们五人中，逆转人类际遇可能性最大的人。”
罗辑看着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现在的面壁者，再想到自己的刻意逃避，不由的说：“我一直在想，但我不知道要想什么，我没有方向，我……”
……
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不远处又来了一位他们熟悉的人，那就是面壁者泰勒，看到他的到来，李杨是很意外的，见到李杨意外的表情，罗辑开口解释到“泰勒昨天联系我，说要和我聊聊，刚忘了和你说了。”
“哦，这样啊，我说呢，刚好也没和他单独聊过，刚好一起聊聊。”
当泰勒走近，看到李杨也有点意外，罗辑又解释了一遍，之后等泰勒坐下后，三人一起聊了起来。
“罗博士，李先生，你们知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最近的事？最近没啥大事吧，我一直都在关注蓝星的问题，应该没啥大事。”李杨看着脸色不好的泰勒说。
“对啊，什么事？我看你脸色不好，很累吗？哦，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罗辑说到。
“随便吧……”泰勒迷茫的看着午后阳光映在湖面的金波，“四天前，我的面壁者出现了。”
罗辑倒着酒的手停了下来，李杨也惊讶的转头看着泰勒的脸，罗辑沉默片刻说：“这么快？”
“很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李杨确实很意外，此时才危机纪元八年，泰勒就已经被破壁了。
之后泰勒向罗辑和李杨诉说了那日在泰勒家中，他被破壁的全过程。
听完泰勒的讲述，李杨和罗辑很久都没有开口。
李杨第一次从亲生经历者的口中听到面壁人被破壁的过程，真的令李杨很震惊。
当一个普通人与他们面壁者交流时，总是时时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可信，这种暗示造成了一种交流障碍。而当三个面壁者交流时，这种暗示同时存在于三方的意识中，使得交流的障碍相当于前者的平方。事实上，在这种交流中，三人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意义，因而使得整个交流也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间没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么评价破壁人的分析？”罗辑问，其实发问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他猜对了。”泰勒说。
“你可以不承认的。”李杨说。
“不，我已经失败了，我内心承受不了了。”泰勒说。
而罗辑欲言又止，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真的是我的战略。”泰勒接着说，他显然有强烈的倾诉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当然还处于很初步的阶段，仅从技术上说难度也很大，关于量子态的人如何与现实发生作用，以及他们如何通过自我观察实现在现实时空中的定点坍缩，都是未知。这些需要实验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这类实验都属于谋杀，所以不可能进行。”
罗辑说：“在球状闪电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变成量子态，你是否能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他心想：没意义也说吧，就当是在做语言体操。
“罗辑真是个不错的听众啊。”李杨听着他俩的对话，以及注意到罗辑的表情心想。
“我当然试过，没有成功，那些人已经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但每一个最后都被证明不真实，他们似乎永远消失了，这可能同物理学家所说的概率云发散有关。”
“那是什么？”
……
说完的泰勒，看着李杨和罗辑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已经失败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面壁生活是一个怪圈，我被套牢了，也只有你们两个才有逃离怪圈的可能。”
泰勒看着快要落下的太阳，看着罗辑这里美丽的风景，说：“这里很美，就像圣经里记载的伊甸园一样，我可以一个人走走吗？”
“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泰勒向湖边走去后，罗辑和李杨两人坐下来，陷入沉重的思绪。
这五年来的面壁生活让李杨很痛苦，他知道黑森法则，但没有说出来的理由，他在等罗辑说出黑森，可现在这依旧进行的破壁行动，依旧没有进展的各项计划，让李杨很是煎熬。
而罗辑这五年来，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别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却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对爱人和孩子的爱融汇在一起，使他的灵魂深深陶醉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柔之乡，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幻觉里：外部世界也许真的是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东西，他不观察就不存在。
泰勒的最后几句话在他们耳边回荡，面壁者真有从怪圈中脱身的可能吗？如何打破这铁一般的逻辑枷锁……罗辑和李杨同时突然猛醒过来，抬头望去，湖边暮色苍茫，泰勒已不见踪影。
罗辑看了李杨一眼，然后猛跳起身，向湖边跑去，罗辑他本想大声喊，但又怕惊动了庄颜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看到罗辑跑向泰勒不见得地方，他也跟着跑去，宁静的暮色中，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声，但在这个节奏中，突然插进了轻轻的“嗒”的一声。
那是来自湖边的一声枪响。
没错，泰勒走了，他走得很安静，在一片湖边丛林得深处走的。
尸体由安保人员通知PDC高层后运走了，李杨也走了，他要准备面对下一轮得PDC面壁听证会，跟罗辑说好下次见面得约定后，乘机离开了。
……
罗辑深夜才回到家，此时他的孩子已经睡了，庄颜轻声的问：“李先生和泰勒走了吗？”
“是，他们走了。”罗辑疲惫地说。
“他们好像比你难。”
“是啊，李杨还好，至于泰勒那是因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颜，你最近不看电视吗？”
“不看，我……”庄颜欲言又止，罗辑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严峻起来，外部的生活与这里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差异令她不安，“我们这样生活，真的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看着罗辑问，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
“可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
“亲爱的，你的责任就在于，在全人类都不幸福的时候，使自己幸福，还有孩子。你们幸福快乐多一分，面壁计划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点。”
庄颜无言地看着罗辑，现在，她五年前在蒙娜丽莎前设想的表情语言在她和罗辑之间似乎部分实现了，罗辑越来越多地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心里的话来，现在他读到的是：
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呢？
罗辑深思许久说：“颜，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该永生不灭呢？我告诉你，这世界目前正处于偏执中，愚不可及地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对于三体危机，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考方式。抛弃一切烦恼，不仅是与危机有关的，还有危机之前的所有烦恼，用剩下的时光尽情享受生活。
四百多年，哦，如果放弃末日之战的话就有近五百年，这时间不短了，用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从文艺复兴发展到了信息时代，也可以用同样长的时间创造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五个不用为长远未来担忧的田园世纪，唯一的责任就是享受生活，多么美妙……”
说到这儿罗辑自觉失言。
罗辑声称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庄颜生活的一层保护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种责任，这是使她面对严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现在他居然说了真话。
庄颜那永远清纯的目光是他无法抗拒的，每次她问这问题时他都不敢与她对视，现在，还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些。
“那……你这么说的时候，是面壁者吗？”庄颜问。
“是，当然是。”罗辑想做出一些补救。
但庄颜的眼睛在说：你好像真是那么想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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