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弱点
“遵命,大人。”岳牧郑重其事地保证道。
“遵命就好,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我今天可以见刘小娘子,可以仔细询问有没有冤情,但是我不可能事必躬亲,我想你们也不希望有人因此受苦或是被冤枉吧。”此外许平还告诉岳牧,虽然他可以不严厉追究,但违反军法一点代价不出是不可能的:“此番的提升,不可能有你的事,你本人更不能在开封周围晃荡。就像我刚才说的,许州有一批新兵需要教官,第一教导队正好缺人,岳军士去许州带新兵吧,等近卫营需要你时再回来,记住无论到何处都不能乱嚼舌头,若是消息走漏我决不轻饶!”
赦免的命令被立刻执行了,许平下令不得大肆声张所以不会对此事做任何通报。
“大人,军法岂是儿戏。”虽然没有坚决反对,但是周洞天和近卫营的军官都有些不满,担心会让许平的威信受损:“军中无信不立,若是消息外泄又该如何是好?”
“不仅仅会损害大人的名气,而且也会损害近卫营的威信,会让必有用心的人攻击我们在强抢民女。”余深河同样非常担忧:“若是有其他的人看到大人对岳牧的处置,说不定会误解大人的决心,会威逼利诱去抢夺辖区的民女,那又该如何是好?”
“当然严惩不殆,我是不想误伤一个无辜者的性命,而不是要放过害群之马。”许平对这样的谈话感到有些研厌倦:“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兄弟你小心戒备,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的。”
“大人,”周洞天却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许平,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被派去抓岳牧和秦德东的军法官里面,都难免会有人觉得大人妇人之仁,会对大人沙伐果断的威严之姿有损。”
“就算如此,我的威信损失了那么一点点,难道会比岳兄弟的性命更重要么?”
“当然!”
余深河和周洞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声答道,语气均是坚定无比。相反,周洞天和余深河对望一眼,似乎对许平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奇异常。
“大人,您坐镇中原,手握精兵数万,治下百姓亿万,这放在乱世就是一方诸侯,而且现在我们也就是在乱世。”周洞天对许平没有这样的自觉感到更加担忧了:“开封府、归德两府,成千上万的官吏是大人给予他们前程的,他们一生的荣华富贵、前程未来都系于大人一身,而有数以十万计的人每天为大人勤奋工作、甚至不惜献身沙场,这些人就想听到大人日益精进的消息,大人的果决他们会为之欢呼雀跃的。岳兄弟……”周洞天越说声音越是高亢:“他也恨不得能为大人赴汤蹈火,若是他知道大人留他一命是要让大人的大业受损的话,卑职猜他宁可自尽也不会拖累大人的。”周洞天激昂地说道:“大人切莫要妄自菲薄,以致众人失望,什么大人的威望与一个士卒孰轻孰重,卑职真的不想再从大人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大人,周兄弟说的对,莫要让众人失望。”余深河也深表赞同。
“我算是一方诸侯了么?”许平神情有些茫然,不错,两年来许平的权力急剧膨胀,现在除了手下的军队和他任免的地方官,各地大侠对他也莫敢仰视,比如归德的中原仁义,上次来见许平的时候都是跪着噌进帐篷让他吃了一惊。至于士人,不仅仅是河南一地,天下的读书人也有很多都在观望已经在归德明确宣示要和明廷争夺人心的许平、孙可望会何去何从。
不过对许平来说,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是想着如何训练出更多、更精锐的部队抵抗来自新军的压力,任免地方官、招纳贤良也是为了为了这个目的在工作。直到今天被周洞天和余深河提醒,许平才猛然醒悟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新军教导队的学官,甚至也不是刚刚被李自成任命为闯营大将军的时候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许平摇摇头,把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逐出脑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牺牲一个无辜兄弟的命。”许平把刘姑娘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也觉得无论如何选择,都不是我心安理得去撞人的理由。”
“大人,您以前说过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现在怎么反倒糊涂了?”周洞天对许平的固执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长官确实只是一个刚年过二十的年轻人,而他自己也同样年轻,同样不太适应目前的身份地位,至于诸侯到底该怎么做也都是自己在瞎想。
“我曾经和人击掌为誓。”许平解释道:“杀一不辜而取天下不为也。”
“书生之见,”余深河的鼻子发出嗤的一声:“大人是不是和闯王定下的这个誓言。”
许平微微皱眉:“怎么了?”
“敢问大人,是不是呢?”
“是的……”许平正要问那又怎么样时。
“大人!”余深河已经叫起来了:“闯王他目不识丁,把洛阳治理得一团糟,大人您怎么可以和他讨论如何取天下?”
“闯王妇人之仁,每到一处就开仓放粮,自己手里却没有多少储备,放粮完了也不收拢百姓,不把他们编组起来为军营劳作,若不是大将军勉力为他治理地方、收集人才,真不知道闯王他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周洞天又开口道:“话说回来,难道大人以前没有杀过无辜之人么?”
“当然不是,我手上有不少无辜人的血,就是到了闯营之后,我也杀过罪不该死的士人,就是因为闯军一贯逢士人就要杀,我放过第一批士人性命时,考虑的也不是他们无辜还是有罪,而是贪图他们的家财。”现在许平已经很少杀人了,上次捉住的归德知府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所以我从来不敢自称是仁义之师,但过去犯过错,不意味以后不可以改,如果犯过错就一定要犯错到底,那我何必离开朝廷新军呢?”
“因为新军容不下我们,而闯营这边海阔天空,更不用说我们还得报仇雪恨。”周洞天、沈云冲他们投闯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作为亲许平派,新军中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这些辛苦学得一身本领,上过战场、立下过战功,以新军新秀自诩的年轻军官们没兴趣在教导队教一辈子书——就是死也要痛痛快快地死,何况富贵险中求。当时决议离开新军时,沈云冲说过这样的话。
“自古婆婆妈妈的就成不了大事,”余深河说话变得越来越不客气:“大人,自古就是慈不掌兵,大人您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了,可不能和从前那样松懈了。”
“并不是说古人说的就一定对,我觉得仁不掌兵这话就不一定对。”
“那为什么能流传千年?”
“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大刀、长矛、弓箭还延续了几千年,而我们现在都用大炮火枪了,古人以前不会用马镫的时候也不短啊。有的时候错的东西就要改,古人用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有更好的,或许是时机不到。”许平摇头道:“这是我许平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和古人相比差距够大的了,也没见你们有什么不满。”
“就算不和古人比,那黄侯总是个例子吧,大人您不是最敬仰黄侯么?”周洞天举出在教导队学习时,前辈给讲过的军法案例,最典型的当然莫过于宗教观宋建军和独孤求的那个案例,教导队的新学员经常私下讨论这个案子:“黄侯显然也是同意慈不掌兵的。”
“如果我相信侯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的话,”许平伸出手臂指着他们现在身处的大营:“我就不会坐在这个帐里。”许平又摸摸自己头上的毡帽:“不会带这顶帽子。”最后还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军服:“也不会穿这身衣服。”
周洞天和余深河见许平如此顽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离开许平的营帐后,余深河埋怨道:“说好了要好好劝劝大人的,怎么你突然不说话了?”
“你不也是不说了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难道我不是和你一样大么?大人不懂怎么去当一个诸侯,难道我就应该懂得么?”
余深河叫道:“你可是金求德教出来的。”
“不错,我们参谋是都去参谋司上过课,但金求德可没教过怎么辅佐诸侯,”周洞天不满地嘟哝着:“就是他,我看也没把黄侯辅佐得怎么样。”
“那怎么办?”
“刚才我不说话,还有一个考虑。”周洞天解释道:“虽然我们想诸侯就应该杀伐果断,不过要说成大事的人其实是千奇百怪的,不过他们的手下的大将到都差不多。我仔细想想,和我们参谋的工作差不多——无论如何反对长官的决定,但只要长官下定决心,我就一定要变成切实可行的命令。”
余深河没吭声,周洞天继续道:“诸侯这个位置太高了、太难了,大人比我们二人强很多,肯定会比我们做得好的,我们其实不也是在瞎想么?所以我们不要再管大人如何去做了,我们要辅佐好大人,让他的决心一定能够被执行。”
……
山东,
杨致远和贺宝刀现在分成两军攻击季退思,后者在新军如此庞大的集团攻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早就是狼狈不堪。期间季退思几次通过钟龟年向许平求救,但是连近卫营都还没有完全整顿好的许平,当然没有任何力量派来山东与数万新军交战,所以干脆让钟龟年劝季退思来河南与自己合流。
“开封那里你怎么看?”新军一直很关注河南战局,由于东江军不堪一击,所以军事会议上常常讨论河南军务的时间比讨论山东战局的时间还要长,具体作战时指挥官、参谋和军官们也会互相探讨:若对手不是东江军而是许平的闯军,又该如何应对。
“因为在山东擅自修改军规招来大祸,许平现在倒是不强出头了。”现在新军中的将门子弟对许平在山东战前擅自修改推演的事情一提再提,几乎把这件事称为新军会在山东败北的唯一原因,而且每次说起时这些人都是一脸的愤然,觉得是用新军的血让许平锻炼:“在河南战场上,许平从未表现出优柔寡断,命令冷酷而且正确。但不在战场上的时候,许平表现得极为不称职,他的妇人之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营帐内新军军官们纷纷发出嘲笑声,只听黄希文说道:“不管许平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给开封粮食在军事上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本来开封是我们急他不急。我们在开封的新军兄弟朝不保夕,我们就会心急如焚,就会在准备不足的时候去给开封解围,就会给许平机会。而现在,完全不同了。”
在军事会议上黄希文总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但说倒此处有一丝冷笑浮上来:“迄今为止开封已经和徐许平交换了一万人,不但城内完全免除了饥荒的威胁,而且城中各军都有了储粮,河南巡抚衙门的粮仓也装满了一小半。”虽然大量百姓出城无疑会对守军的忠诚构成影响,但黄希文认为暂时不会是问题:“只有城中有六七万人被交换出城后,守军才会变得可虑,但这么多人交换出去之前,开封撑上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许平口口声声说是要继承蒲帅的遗志才换粮,但毫无疑问根本原因是来自他的妇人之仁,就算蒲帅的粮食换完了,只要城内威胁要吃人,许平还会挤出粮食交换下去的,而城外这些百姓他越是善待,将来就越无法快刀斩乱麻停止交换粮食。以前,开封是我们不停流血的伤口,现在,这个伤口是许平的了,开封正在消耗许平的物资、牵制他的军队。”
“就让开封这样把许平拖下去吧,直到我们准备得更充足些,”黄希文结束了他的发言:“慈不掌兵,许平的妇人之仁,会是他致命的弱点。”
帐内一片低低的喝彩和赞同之声,坐在中正位置上的杨致远微笑着想地图前的黄希文点点头。
这时有卫兵在营门外大声通报:“参谋司急令到!”
“喊进来。”杨致远一声令下,便有一个使者装束的人撩门而入。
见到来人后,帐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黄希文失声叫道:“父亲。”
镇东侯微笑着和部下们一一打招呼,攀谈许久后还和他们一起用晚饭,此趟出京镇东侯不但行贿还用了替身,对此部下指挥官也是心中有数。
晚上镇东侯在杨致远营中和他单独谈话时,黄希文一直在边上伺候,很晚的时候镇东侯坚持让儿子先去睡。
黄希文走后帐内只剩下两个人,杨致远肃然坐直,看着镇东侯脸上的微笑统统消失不见。
“杨兄弟,我不想和许平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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