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基地（求月

赵亦寒飞往成都的当天，时隔半个月，张云起再次返转江川。

这时距离春节已经近在眼前。

张云起是大半夜赶到家的，不过真正感受到“终于到家了”的那一刻，并不是下车进门的时候，而是第二天的大早。

半梦半醒间，张云起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冬天灶火燃的呼呼作响，锅碗瓢盆在碰撞，再加上切菜的铛铛声，完美地搭配在了一起。间或夹杂低语，是张爸张妈刻意压低的语调，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还未分辨出来，卧室门就被敲了两声，妈妈在门口喊着：“别赖床了，起来吃早饭吧！”

如同无数个曾被这样唤醒的，儿时的清晨。

年前的那段时间，张云起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能听张小小的彩虹屁，每天早上起床下楼，都能听见她边啃鸡腿边大声说：“哇！今天二哥好帅啊！”

张云起感觉这个世界真他妈美好。

当然，不美好的时候也有。

他回家的风声一经传扬出去，家里就安静不了，龙湾镇那一带的七大姑八大婆，甚至是老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登门，也不直接说明来意，绕来绕去转了山路十八弯，跟张妈唠什么儿女啦，菜价呀，最后忽然对张云起不经意地来一句：“云起啊，你看你那个表妹呀，书也不想读，现在天天在家里闲待着，这不像个事哩！去广东打工吧，又太远了，女娃娃我们不放心，要不就让她跟着你？自家人用着放心，你随便给安排个事做就行。”

张云起笑笑说好。

然后把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便宜表姐表妹们，全送进了江川爱华电子生产基地的流水线上。

不好好学习，就多学学打螺丝。

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张云起在柳东盛的陪同下，去了一趟爱华的大型生产基地。

胡志标还在省城里津坐镇，今年这个年他似乎也没有回中山的打算。爱华电子用大半年时间做完了华中三省的市场，并且在胡志标的操刀下，趁着新年前夕这一波的家电市场销售热潮，配合一千万的市场营销费用，爱华影碟机月销量成功突破了一万台。

张云起打算让胡志标过年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准备下一阶段华东地区的市场开发。江川这边，负责爱华电子生产基地运营的是副总经理柳东盛。

爱华电子生产基地接壤仰天湖，依山傍水，风景格外秀丽，张云起在杨瑾、王贵兵和柳东盛的陪同下，踏着还未消融的积雪，逛了一圈崭新的基地。

基地九月份才开始进行一级开发，十月就奠了基，一期的厂区内的地下管网施工与办公楼、综合楼施工以及工厂组装几乎谈不上技术难度，有了湘南省国资和江川市国投的资本加持，建设资金及时充裕供给，投入足够多的人手，建设速度相当之快，行政审批上，市里一路绿灯，元旦不到，主体工程就已经竣工，现在已经正式投入使用。

除此以外，爱华电子还对刚收购来的无线电元器件进行厂区改建，包括新建一幢研发大楼和旧厂区翻新。无线电元器件厂更名为爱华电子元器件有限公司，成为爱达电子总公司的全资子公司，由爱华电子技术总监刘强担任总经理，并且把爱华的技术研发部并了过来，负责研发影碟机核心元器件和各类模具。

目前爱华电子生产基地员工数量已经接近3000人，是毫无疑问的江川最大民营企业，接纳了大量国营企业下岗职工，这些被时代抛弃的工人们也并不像新闻报道里说的那么不堪。媒体站在舆论的制高点推动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他们下岗是罪有应得的氛围，其心可诛！

张云起在厂区流水线上参观了一番，相较于那些十八九岁刚进社会的年轻职工，这些老一派工人们普遍具备的素质是技术过硬，工作踏实，脱离了大锅饭模式的国营体系，在强调多劳多得的市场化运作的爱华电子，他们工作起来比后世996还要996！

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张云起问道：“飞利浦那边现在供货是个什么情况？”

柳东盛道：“我们和飞利浦达成的协议是一月份六万套，二月提高至两万套，三月份总共到十万套。这个月的货全到了，主要是飞利浦那边囤积了大量的过剩产能，我们这一下全给他消耗干净了。”

王贵兵笑着接话道：“那飞利浦老总刘今石嘴巴笑歪了吧？难怪前段时间打电话说春节后要再来一趟江川，想见老板都用了请求两个字，拜财神爷呢。”

这事儿其实说起来挺复杂。

飞利浦肯定是对中国影碟机的市场做过深入研究的，要不然怎么敢砸下巨资在上海设厂，而刘今石作为飞利浦中国元器件生产基地的总经理，对中国影碟机产业的关注与研究程度，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

然而，不管飞利浦和刘今石多么重视中国影碟机产业，他也摸不准变幻莫测的市场风向，预料不到影碟机整机组装产能会在九六年中突然暴涨导致机芯断货，更预料不到半年后，飞利浦的机芯会这么紧俏，紧俏到甚至制约国内影碟机产业的发展。

去年底飞利浦面临产能过剩的困境就是明证，除了爱华电子，飞利浦在国内还没有月销量突破万台的大客户，它的客户多为深圳和广州一带的小影碟机生产厂家，这导致了飞利浦在国内的机芯生基地产能甚至发挥不到五分之一，大量元器件在仓库里堆积如山，所以爱华电子还就真就是刘今石的财神爷。

借着这个机会，张云起当然得让飞利浦出点血，拿到优先倾斜供货权！当然这事儿他没明着说，上杆子的买卖可不是好买卖。

爱华电子大量采购飞利浦的机芯，就是在给飞利浦落地中国的机芯生产基地去过剩产能。而爱华影碟机上市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华中地区就已经崭露头角。借着竣工仪式，再把爱华电子的背景实力和规模亮出来，刘今石自然趋之若鹜，总之对于飞利浦元件及模组公司而言，爱华电子是他们目前最大的客户，最大的希望。所以双方的合作属于一拍即合。双方签合同的时候刘今石心情相当美好，笑的格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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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起想到这里，对柳东盛道：“明年开春他来了该看的全给他看，不该看的别给他看。尤其是刘强那边。”

柳东盛清楚张云起的意思，刘强那边的元器件公司一直在秘密自研机芯，这事儿要被刘今石知道了，明天飞利浦就得断供。

柳东盛点了说行。

只是他看着张云起淡定地吃着饭，脸上忽然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想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张总，你平时在里津，很少回江川，很多事情沟通不畅，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和你汇报一个事情，就是我们为了控制成本，其他元器件我们都是按月销售额定量采购的，飞利浦的机芯采购方面，则是按照你的意思，不计成本有多少买多少，但眼下采购量太大了，这一块可以说投了非常大的成本，而销量远远跟不上我们扩产后的生产速度，风险变得越来越大了。”

张云起放下筷子，笑道：“你继续说。”

柳东盛见张云起一副笃定的模样，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个产能危机当回事儿。这个少年人的能耐，其实他前年年底在红星电子厂的事情上就彻底领教过了，不见兔子不撒鹰，把高山和江川上一任掌舵人全一锅端，当时要不是张云起介入，他也差不多已经被各个方面逼得走投无路跳楼了。

按理来说，他本来不应该质疑张云起的能力，他也不愿意质疑，只是张云起似乎对生产线的元器件和产能控制不是十分在意，然而这其实是工厂压缩成本的关键所在，所以张云起定的大规模采购飞利浦元器件的这个决策他很担忧，这也是绝大多数爱华电子管理层的担忧。

柳东盛人比较老成，又负责生产线，他天天看着流水线上下来的二代影碟机不断走下生产线，然后在仓库里堆积如山，而运营中心那边的销售量虽然十分之好，但依然远远跟不上生产产能，那种担忧就更加的强烈了。

眼下柳东盛在爱华电子任职已经有半年之久，他把以前红星电子厂的那一批技术骨干和工人能手全带了进来，实现了当初红星电子厂重组给大家找一条活路的承诺，而如今的爱华电子比之前的红星电子厂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各个方面的发展都是比较好的，除了张云起的这个决策，其他方面可谓是前景明朗，作为公司高管，他个人也有奔头，实在不想重蹈当初红星的覆辙，爱华电子眼下可是有近三千名工人，要是出了事，江川这座小城市得地动山摇。

柳东盛想到这里，于是又说道：“另外就是我们现在采购的第二代解码机芯，确实是目前世面上最先进的，但如果机芯一旦更新换代，有新的更先进的机芯面世，而我们还囤积着大量的二代机芯，这会导致我们做出来的影碟机不具备市场竞争力，或者说市场前景不如我们预期的那么乐观，这批货可能就会砸在手里，脆弱的资金链也会承受巨大的压力，现在还在采用第一代机芯的三星影碟机就是前车之鉴，我看他们现在就是一个卖牌子的，撑不了多久了。”

张云起点头，算是认可了柳东盛的看法。

当初和飞利浦方面洽谈的时候，负责人是刘强。柳东盛不了解实情，而不计成本以每个月10万套的标准采购飞利浦最先进的机芯的决策，胡志标和刘强都提出了质疑，但他依然力排众议定下了这个策略。

这个策略正常生意人也做不出来。

在1995年底的时候，VCD影碟机虽然迎来了一定程度的发展，时间刚过去三个月，影碟机市场容量也在每月逐增，尤其是随着盗版市场在内地日渐成熟，但是依然还没有引起足够高的重视。

除了张云起，谁也不敢赌明年的市场行情增长速度，谁也不知道明年飞利浦将一度控制着国内80％的机芯供应量，在机芯供应紧俏的时候，决定着国内影碟机制造商的命运！

这时候爱华如果不大批量采购囤货，明年年中估计连汤都喝不上！流水线停工，三千名工人坐吃干饭，这个局面才是真正会给资金链脆弱的爱华电子造成致命一击的隐患，至于二代机芯更新换代方面，张云起清楚二代产品能走到明年年终，那时候爱华砸重金自研的机芯也该出来了。

这些话张云起是不能和柳东盛说的，他说道：“柳厂长，明年，噢，不对，是今年影碟机市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大家其实都有一个比较乐观的期待，毕竟报表在这里，市场销量一直在不断增长，但是我极度乐观！你可以认为我这是盲目自信，但你从红星来到爱华任职，退一步万丈深渊的是我，进一步荣华富贵的一定有你。还有必要忧虑吗？剩下的，我们交给时间来验证吧。”

柳东盛哑口无言。

张云起又说道：“你是爱华体系大后端的总负责人，也是国营电子厂出来的老厂长了，今天过来逛了一圈，生产管理各个方面都做的很好，不过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提升产能，期待生产基地满负荷运行达到月产十万的时代。”

柳东盛点了点头：“我努力，不辜负张总的期待。”

张云起又笑着说道：“另外，和飞利浦那边还是要加强合作，至少目前我们是合则两利的关系，过完春节，刘今石来了后，你和刘强带技术骨干也去上海那边参观学习下。到时候我有时间也一起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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