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雪降至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先后经过西长安街、宣武门里街和阜成门街抵达西安门。
西安门之后便是皇城,从这里开始。如无特许则必须下轿、下马、下车步行前进。穿过西安门,陆文昭开始隐约听见齐声合唱的声音。他心下生疑,但并未多问。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沿着紫禁城护城河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西华门。由于西华门连接着尚膳监、御用监、甜食坊等与生活起居息息相关的内官衙门,所以它的侧门白天通常是不关的。
“你就在这儿候着吧。”曹化淳把陆文昭带到日极门正西方向的六科廊,这里是面圣的官员待宣的地方。
“多谢曹提督。”陆文昭拜谢之后,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这一候就候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曹化淳折回来接他的时候,尚膳监都开始烧灶准备做饭了。
“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锦衣卫世袭百户陆文昭求见。”通名的太监高声唱道。
“宣。”虽然南书房的门开着,但曹化淳并不属于可以直接进入宦官。
“奴婢曹化淳叩见主子万岁!”曹化淳给陆文昭使了个眼色。
“微臣陆文昭叩见吾皇万岁!”陆文昭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勉勉强强地完成了稽首顿首五拜。
朱常洛给曹化淳打了个手势,曹化淳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退了出去。
“抬起头,直起身。”朱常洛命令道。
陆文昭极力压制盘桓于胸口的粗气,将呼吸控制在一个不疾不徐的范围,总算是控制住了因为紧张而产生口吃。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回道:“微臣遵旨。”
“你就是陆文昭?”朱常洛坐在椅子上,隔着面前的木桌俯视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
“回皇上,是的。”陆文昭直身抬头,看清了皇上的圣容。
经过两個多月的调养,朱常洛的面色总算是摆脱了“干瘪橘子皮般的蜡黄”,但由于调养、恢复期间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在各种补品、肉汤的滋养下,他的体重不减反增。这就导致他的皮相完全压过了骨相,呈现出一种超越以往的富态。
不过朱常洛并不担心,只要身体不虚,胖了就减呗。朝会改制就是为了给早上的晨练空出足够的时间。今日第一次罢朝,朱常洛便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好几圈,这可把他累坏了。
“挺像。”朱常洛面无表情,视线在陆文昭的脸上扫了几遍。
“......”陆文昭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但既然皇上没提问,那就别多话。
“你去过萨尔浒?”朱常洛并未一上来就问无常簿的事情。
“回皇上,微臣......微臣曾在杜......杜总兵麾下做过暂编守备。”陆文昭气息一窒。大殿里明明被炭火炙得如同暖春,但皇上的提问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又拉回了那个宛若冰窟的无间地狱。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朱常洛看向陆文昭,眼睛里似乎既有审视又有悲悯。
“回皇上。渡过浑河的第二日初晨,天色阴晦,咫尺难辨,贼寇奇袭我部。微臣力战,然贼马冲撞,昏厥当场。醒来时,贼已捆缚微臣,即将枭首。幸有随军锦衣卫总旗沈炼斩敌相救,微臣得以苟延。”陆文昭的鼻腔有些酸涩。那个尸横遍野、热血冰封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沈炼?”朱常洛抓住了这个姓名。
“回皇上。是沈炼,与嘉靖年间的沈忠愍,沈青霞山人同名。”陆文昭以为皇上想起了嘉靖年间因为弹劾严党而冤死狱中的锦衣卫从七品经历沈炼。
“他叫沈炼,那你和陆炳又有什么关系?”经历沈炼进士出身,得掌卫事陆炳赏识,入锦衣卫。
“回皇上。微臣与忠诚伯无关。忠诚伯出身浙江,微臣出身北直隶。恰好同姓而已。”经过这么一点,陆文昭也觉得世事玄妙。
“好。”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冲王安示意。
王安会意,拿起无常簿走到陆文昭近前。陆文昭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捧接的手势。王安将无常簿放到陆文昭的手心。
“这是你的无常簿。骆思恭看不懂,司礼监也没人看得懂。”朱常洛说道。“给朕译一译。”
这下子陆文昭总算是明白皇上召他进宫的原因了。但他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佛郎机人在说什么所以才把无常簿交上去的。
陆文昭沉默了片刻:“回皇上。微臣亦不知佛郎机人的语言。”
“那你能借着这个本子上的东西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吗?也就是断句。”朱常洛眉头微皱。
“回陛下。可以。”陆文昭舒了一口气,虽然他听不懂外文,但他的记性很好。
借着无常簿里的内容。陆文昭开始在脑海里模拟当日的场景。摘星楼的布局,桌椅板凳的位置:方形的主桌有两张,徐尚书坐的那张,在最外侧贴着屏风。环境很吵,很多佛郎机人在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但因为徐尚书也在说话,所以还是能够勉强分辨主要的监视对象。
两个年龄五十岁上下的佛郎机老头在吵架,他们一开始用的是佛郎机人的语言,但随后徐尚书也加入了对话,用的是汉语,之后绝大多数对话就都是汉语了。
陆文昭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徐尚书听得懂佛郎机人的语言,为什么要用汉语?徐尚书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诸位,这里是大明。”这句话没有记载无常簿上的话。
徐尚书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们会监视他!桌椅的摆放,座位的安排,屏风的位置,甚至是摘星楼那顿饭本身都是徐尚书安排好了的。徐尚书是想通过锦衣卫给皇上传话!这是徐尚书自作主张,还是皇上的安排?陆文昭的脑门上开始渗出冷汗。
他一心两用,偷偷抬眼,却见皇上正闭目养神。只有两位王安、魏朝两位司礼太监在奋笔疾书。
“没了?”差不多两刻钟后,陆文昭完成了断句,并在此基础上用语言重现了摘星楼饭局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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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没有了。”陆文昭合上无常簿,抬头回答道。须臾之间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搏一个‘熟悉’:“皇上,微臣有事奏。”
“奏事?”朱常洛轻笑道:“有事,难道不应该先报上官,然后再由上官汇总递到司礼监吗?”
“微臣......微臣......”皇上虽然在笑,但陆文昭却仿佛看见了的锋刃,他躬下身,将头抵到地板上。
“说吧。”
“呼!”陆文昭长出一口气后道:“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欺君之嫌!”
坐在一旁的王安惊异地抬起头,看向陆文昭:想通过弹劾徐光启往上爬?你找死。
虽然外廷不甚了了,但作为皇上心腹的司礼监掌印,王安可是清楚得很。徐光启不是帝师推荐的人,而是皇上亲自选擢的。
“说。”朱常洛笑容更甚。
“微臣认为,方才的内容并非徐光启的本心实意,而是徐光启联合佛郎机人,利用微臣等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陆文昭一字一思,但并未卡顿。
“理由。”
“徐光启携佛郎机人至摘星楼用饭时,身为主人却坐边缘,明明可以包下摘星楼二层却容留微臣等同厅用饭。用饭时高谈阔论,多次示意佛郎机人用汉语对话,仿佛生怕微臣等听不懂佛郎机语似的。故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意联合佛郎机人,利用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有欺君之嫌。”陆文昭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基于所见的推测,没有额外的诬告。
所以无论徐光启是否得了皇上的授意,或者只是有某种君臣间默契,他这话都是站在锦衣卫的角度向君主提出的忠心之谏。
“知道了。”朱常洛不置可否。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个叫丁白缨的师妹对不对?”
“回陛下。是的。”陆文昭自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处理方式没有什么问题。“丁白缨当日也在摘星楼,同龙虎山来人一同用饭。虽然鹰潭的事情不是微臣的差事,但微臣还是派了沈炼和一名校尉同去监视。”
“唔......”朱常洛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根本不是这意思。稍顿片刻,朱常洛还是说:“好,锦衣卫就是应该这样办事。”
陆文昭觉得自己算是简在帝心了。他心下窃喜,回答道:“此锦衣卫分内事。”
“辽东。”朱常洛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奏疏,问道:“你愿意回辽东吗?”
“回陛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诏令,微臣事事,此天理也,无有愿意与否。”陆文昭再拜道。
“很好,你下去吧。”朱常洛点点头,最后说:“朕看这试百户试得也差不多了。回去之后,先把你父亲的职袭了吧。”
“微臣叩谢圣上天恩。”陆文昭叩头谢道。
从南书房退出来,陆文昭倏地觉得有些寒冷。抬头望天,发现多日晴空突然积起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总算是要下雪了吗”陆文昭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然湿了,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因为棉袄的遮挡而未能触到汗水。
远远地,陆文昭看见一个身披大红色披风的矍铄老人正朝南书房走来。
这至少是个二品大员。陆文昭稍稍放慢脚步,等到老人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见过上官。”
方从哲上了岁数,视力不太行,所以他原本只当这是个小宦官。被行礼之后,方从哲稍停脚步,直身略拱手,然后继续前进。他现在没功夫去猜这个低级官员为什么进宫。
时间稍稍回拨。
“诸位,大内的条子送到内阁的时候已经临近散衙了。所以内阁也就没有议出个所以然来。”当时就是叶向高借着钟声给了两派一个台阶下。
“对啊,先回衙门办公吧,有什么想说就上疏奏明皇上,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史继偕也跟着过来帮腔。不过他同时也是在暗示言官们通过集体上疏的方式警醒皇上。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百官的站位很是微妙:武官勋戚几乎走了个干净,吵吵嚷嚷的全是文官。六部九卿和各衙的侍郎、少卿虽然没走,但却远远站着,没有掺和进去诘问阁臣的意思。
阁臣被围在中间,但却隐隐约约地分成三波,沈照看着晕倒的方从哲、刘一燝和韩爌挤在一起侧立在次辅叶向高的身边,只有史继偕一人孤零零地面对言官们。
史继偕说服了百官,六大阁臣便照例通过午门进入值房。
进宫之后,方从哲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等来到内阁时,他又变回了那个矍铄的老头儿。这把刘一燝看得目瞪口呆,他心想:这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但有了昨天的教训,刘一燝没有再出言讥讽。反正方从哲是首辅,只要不瞎蹦跶,天塌下来也是他先挨砸。
“天很快就塌了下来”,临近午休的时候,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来到内阁,要方从哲立刻前往南书房。
方从哲来到南书房门口。通名的太监报道:“内阁首辅方从哲来见!”
这时候,朱常洛还在写条子,这些条子会被司礼监或是内阁拿去润笔然后成为明旨或是暗信。
高层全体被抓之后,东厂陷入瘫痪。因此朱常洛特命西厂以“暂行东厂事”为名接手抄家郑宅的活计。
一厂三直辖的体制,加上合理且按时发放的俸禄和依仗补贴,让西厂人员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办事清正。只有少数几个胆敢伸手的低级执行人员,被兼任内稽司司长的米梦裳抓了问罪。他们贪得不多,但处罚却非常严重。这些人将在十一月初一和东厂犯官一同受刑。
抄家案从八月中拖到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走兵部账将赃款变成军饷,再把军饷送到前线。可以预见,一定会有很多人试图从这里边儿分一杯羹。
“宣。”朱常洛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尖放在砚边儿上刮了刮,等上面的墨水都进到砚里去了之后,他才将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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