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官军
三尺青锋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冷光，而比这抵住咽喉的剑尖还要冷冽的，是道士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
黔驴技穷的蒋继平看了眼被化祟后的韩安平打的节节败退，身形几近崩散的皂头鬼兵，面上再也没有半点此前的桀骜，失魂落魄道：
“邪术又如何，只要持身光明磊落在我眼里便是一等一的好术法，家祖曾持一只魂幡熬练鬼兵逾万数，藉此被旧朝天公将军封为一州渠帅，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山风吹的少年发梢簌簌而动，丝丝缕缕扫过剑锋时，一根根应风而断飘落向夜色深处。
他却不去理那抵住咽喉的剑尖，见道士仍沉默不语，接着又道：
“都说我是难得一见的修玄苗子，我本也以为能籍一身法术重现家祖荣光，怎料想今夜碰到了道长，方知人外有人的道理。”
说着，眯了眼，把脖颈往前一拧。
“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如今只求速死，还道长下手痛快些罢！”
陈青烊却摇头道：“你走罢，贫道还要行法超度下河村这些乡民。”
蒋继平的面色霎时变得极为复杂，半是小觑对手的尴尬，半是对道士手下留情的不解。
“你不杀我？”
“贫道何以要杀你。”
蒋继平尚在不解，陈青烊却已在沉默中撤剑归鞘。
他天然有着二郎真君那双能洞穿这世间邪魅虚妄的法眼，而这法眼中，最直观的一项能力便是道门的观形望气之术。
先前道士瞧得清楚，这蒋继平虽因修炼邪术的缘故，一眼瞧去周身鬼气激荡森然，却全然不似他那色欲熏心的老子白狐儿那般杀人太多以至于业障血光缠身。
至于其他的。
道士似在自语，也似在说与蒋继平去听。
“在你眼里鬼祟精魅俱是功用性的死物，就如砌墙的泥瓦一般予取予夺，可在贫道法脉看来它们也是天地造物所生，与你我，与这天下的芸芸众生一般无二，这原本并无甚么…”
说着，道士洒然一笑。
“只是你我道不同而已！”
说罢他也不再去管还在怔愣中的少年，兀自走到还在与韩安平缠斗的皂头身前。
陈青烊先是将摄回的‘束邪符’重新弹入韩安平眉心，等他恢复清明，才端详起一旁那只似乎有形无质，以雾气凝聚成形的皂头鬼兵来。
片刻后，道士嘴角便扯起抹玩味笑意。
虽说修道之人不该由着心中好恶去做事。
可莫名的，他便想起前夜借宿之时的光景来。
“蒋继平”，道士转过身去。
“我法力低微，眼下只能堪堪超度了下河村的乡民，至于这只鬼兵么…”
陈青烊顿了顿，挨了毒打后垂手而立的少年便也跟着慌张起来。
片刻后，蒋继平终于听到了那句他最期待的结果。
“便留于你了！”
“哎…”，少年郎如蒙大赦，“感谢道长，道长慈悲，道长大气！”
他哪里又不明白，超度十人是行法，百人也是行法，怎生就偏偏差了这皂头一个人的法力。
分明是不愿罢了！
待蒋继平持旗收了皂头鬼兵后纵马而去，道士便照例从包袱里掏出把泥香来点燃了，插于地上后朝那群乌泱泱的下河村山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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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生前忽遭劫难，死后混混沌沌流连人世已数百余载，今夜遇上贫道也合该你们魂入冥府，待吃过了这一通香火，便去往轮回罢。”
见状，韩安平忙带着众乡民齐刷刷跪倒一片。
“多谢道长怜惜我等孤魂野鬼…”
“谢过道长！”
泥香被山风吹的袅袅散开，等最后一缕香火被山民们吸食殆尽，陈青烊便持诀掐指，开始念诵起超度经文来：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明气四骞，周回十方…”
在超度的经诵声中，满院子溺死鬼逐渐褪去肿胀发白的可怖相貌，或是妇人抱着幼子，或是丈夫牵了爱妻，齐齐朝着道士作揖拜谢。
一礼行罢，旋即浑身光火幽幽燃起。
等被呼啸而过的山风一吹，百十余山民瞬息便烟消云散了去，仿佛茫茫山垄间从未出现过下河村这座庄子。
朝半空稽首还了一礼，道士摇了摇头，胸中万般郁涩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做罢了一切，陈青烊正欲离去，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蹄铁快响。
转头望去，就见那头神俊的狮子骢又吐着白雾重新闯进视野。
接着，蒋继平气喘吁吁的从马上一跃而下。
“大半夜活见了鬼，突然跑出来好多官军，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给这山围起来了！”
陈青烊也听的一阵愕然，“月过夜半的，官军跑到这野林子里干嘛？”
也不怪他纳闷，概因他们所处这个位置乃是四平县与蓟县的交界之处。
在这方世界里，各地失了田亩的流民叛乱四起，中央朝廷羸弱没能力去镇压反乱，只得诏令各州刺史去自行募兵平叛。
经年下来，局势便陷入了一个奇特的闭环怪圈之中。
因为流民起义，所以募兵镇压，因为官府募兵，所以流民起义。
这一番轮转下来，造反的百姓越来越多不说，各地的军政大权也尽数落在了一州的长官手中。
譬如四平县便属于陇右刺史所辖，而仅一山之隔的蓟县又属河西刺史统管。
一来二去，下河村所在这片脉便成了两州刺史的势力缓冲之地，谁也不敢先将手伸了进来。
可今夜偏偏为何如此反常？
……
下河村旧址最高处，待陈青烊看到山林间那一道道人马在夜色中行进时亮起的，火龙一般的队伍后，心中疑惑不禁更甚，朝蒋继平问道：
“凭你的手段，从这般稀松的合围中脱身应该算不得多大的难事吧？”
“道长你是没下去看看！”，蒋继平苦笑一声，他轻抚着自己那头神俊的狮子骢，无奈道：
“来的不止河西郡的府兵，还有陇右道刺史的连弩营，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子对付那满天箭矢不是！”
“咦…你说的可是商衍？商刺史？”
“不是那个老儿还能是谁！”
“是这样么”，道士摩挲着下巴，良久才道：“那贫道就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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