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冠带（一）秋风辞
受箓大考后的第三天，中崇峰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为通过考试的十六名弟子正式受箓。重伤的朱广白也在顾惜舟和张岳宁的搀扶下参加了，如此盛景，一辈子只有一次，没有理由错过。
等一切安排妥当，秋已经有些深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汉武大帝刘彻在写这首《秋风辞》的时候，已经四十四岁。雄才大略如他，也不免在辞的末尾感慨“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夕阳就在秋风里挂着，如它千年前那样，如它千年后那样。白云就在秋风里飞着，它一定不是千年前的那朵，也一定不是千年后的那朵，可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一定会有一朵云像是已经飞了千年那样，空悠悠在同样的地方。
草木有枯荣，大雁有往来，那么人呢？
千年前，或许正有一位少年在此地对着夕阳感慨，千年后，也必会有一位少年在此地对着夕阳感慨。秋风，白云，草木，归雁，自其变者而观之，逝者如斯夫，天地难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江月年年望相似，物我穷尽未可知。
当时空在思维里被击穿，塌缩成一团无量光寿，你就很难遏制自己不去生成这样的感慨：
万里悲风，千年孤独。
顾惜舟从没觉得师父的背影会那么孤独。
一位优秀的师父，应是能让自己的徒弟觉得他是个好人，并且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一位优秀的父亲，应是能让自己的儿女觉得他是个好人，并且让他的儿子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让他的女儿想要嫁给他这样的人。
顾惜舟想成为云飞扬那样的人。不仅是他，长生门的男弟子们没有几个是不崇拜云飞扬的。他们都听过太多云飞扬的英雄事迹，也在史学课上学过不少他亲手创造的历史。
那么，云飞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护城的铁壁，陷阵的神剑，不羁的狂风，高扬的虎眉，他是见着生灵涂炭仰天太息时满面的热泪。
云飞扬正盘腿坐在安玄峰校场旁，佐着秋叶，看着夕阳。连他这等英雄，也会为日落而默默哀叹吗？
那顾惜舟坐过的肩膀依然宽厚而平整，像是能扛住太阳，不让它沉下去。
顾惜舟用了夕食，散步到了校场，对着漫天秋色和云飞扬的背影怔怔出神。
云飞扬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扭过头，笑着挥挥手，招呼他过来。
顾惜舟看见了，赶紧小跑过去，道：“师父。”
“坐，尝尝。”云飞扬左手旁有一个平整的石块，上面放着一包糖霜山楂，还有一只酒壶，两个杯子。
顾惜舟闻言，盘坐下去，取了一颗品尝起来。这正是今年九月新下来的山楂，裹着糖霜，酸甜怡人。过酸则涩，过甜则腻，现在这样的比例最是得当，刚好借山楂的酸给甜味提起层次，又用糖霜的甜裹住酸味，帮助它慢慢释放，唇齿留香。论吃，云飞扬不见得比朱广白业余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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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惜舟赏味之余，云飞扬也倒好了两杯酒。这是福居酒肆的黄醅酒，上品中的上品。
“礼法应酬所需，不算犯戒。”云飞扬端起一杯。
顾惜舟闻言一笑，也端起另一杯。二人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咳咳！”
“哈哈哈哈哈！”
这黄醅酒到底不算淡酒，加之顾惜舟平日里严守戒律，见不得酒味，这一下喝得又快，竟是被这酒里的辣味呛着了。
“任务准备得怎么样了？”云飞扬问。
顾惜舟道：“师兄师姐们已经把明细都告诉我们了。”说罢，又咳了两声。
云飞扬点了点头，道：“燕地苦寒，不比江南温润，到时候你得多带两套厚衣服。最近没再犯肺疾？”
顾惜舟道：“没有，后来就没怎么犯了。”
“嗯。”云飞扬嘬了一口酒，道：“北方风燥，容易伤肺，去了以后要多喝水，多吃梨子。你初入江湖，要多听，多看，多想，少说话。江湖人心险恶，不比山上，你要保护好自己。”
顾惜舟心头一暖，道：“是。这次有杜仲师兄带队，想来应该无碍。”
云飞扬取了一颗糖霜山楂，放进嘴里，说到：“杜仲杀伐果断，能力不错，就是粗心了点，你可以多帮衬。燕家兄妹，脾气是古怪了些，但人都不坏。他们的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汉子。燕别云身体不太好，你可以多照顾一些。”
“至于那位天仁峰的洛灵枢，倒是挺有趣。她出身医学世家，为了探寻医道究竟才上的山。如今，她得了你丁白薇师叔的真传，在医道上已有不俗的造诣，你可以多跟她学一学。”
云飞扬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点了点山楂，示意顾惜舟接着吃。
顾惜舟取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默默记住师父的叮嘱。
“生活费还够吗？”云飞扬见周围有些蚂蚁开始盘踞集结，便随手取了两颗丢在草里。这些蚂蚁倒是有灵性，果真放弃了掠夺石头上这包山楂的准备，转而去草丛里大快朵颐了。
顾惜舟答：“够得很，这次出任务有公费，回来以后去度支司核账报销就行。”
“嗯。”云飞扬从怀里取了一只钱袋递给顾惜舟，见他有些不太想拿，便轻轻抛在他怀里，说到：“还是多带一些，免得不够用。出门在外，该花就花，不用省钱。买东西的时候，记得给大家都带一份。”
说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及时补充道：“方便的话，倒是可以给你师娘带点，随便带点什么，她都会开心的。我就算了啊！我走南闯北，见得多吃得多，别给我带，浪费钱。带了我也不要。”
今日的夕阳并不壮观，较平日里添了几分柔和，可能是云多的缘故。二人赏了很久，直到山楂吃完，太阳也完全落下了。
顾惜舟辞别师父后，回到了住处，却看见自己房间的灯亮着。有个影子正在窗上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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