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冠带（卅八）天杀的
那个刀客正趴在他的肩膀上，没了呼吸，可顾惜舟却不知道该把他推开，还是就这么让他趴着。他仿佛也死了，与那具尸体一起僵在了原地。
燕小楼见状，一脚蹬开了那刀客的尸体。
顾惜舟也终于被动地拔出了青神羽。然后，他不知所措地跟在燕小楼的身后，贴着洞穴右侧向右前方的角落移去，继续完成检查任务。
燕小楼在途中不断地检查掩体后方是否还藏着敌人，但顾惜舟只能机械地跟着他，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肃清！”燕小楼抵达角落，确认掩体后方没有敌人。
杜仲与黄离取下腰间的问路锚，转了两圈，甩到柜门上，将它拉开。
没有敌人躲藏，也没有陷阱，只有很多药材和一些银钱。看来，这里是他们存放药材的仓库之一。
“检查完毕。”杜仲宣布道。
顾惜舟听闻此言，却是再也撑不下去了。他顺着墙壁软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嘴唇发白、呼吸急促、心率紊乱、冷汗频出，还泛起阵阵头晕目眩，干呕了数次。
杜仲看见了，关心道：“师弟？”
顾惜舟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只是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洛灵枢听见灵通符里传来的呼唤，赶紧进入洞穴，运起青莲剑诀给他疗伤，却发现他并没有受伤。他的身体的确没有受伤。
“师姐……我想喝水……”
“水……”洛灵枢赶紧从急救包中取出水壶，递给了他。见顾惜舟伸过来的手抖得厉害，怕他拿不稳，洛灵枢就拨开了他的手，并且解下他已经被血水浸湿了的面罩，把水缓缓倒在他的嘴里。
“咕……咕……嗯……呜啊！”
顾惜舟猛喝了两大口，却突然扭过头去，呕吐了起来。
“天杀的！天杀的！”顾惜舟一边猛捶墙壁，一边破口大骂。他回头看向地上那具尸体——这不是天杀的，这是人杀的。这是他杀的。
看兵器和衣着，应该是罗睺宗的人。他的脸上棱角分明，但一双虎眉不再威武，而是眉尾朝下，永远僵在了脸上，似乎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他的年纪与顾惜舟相仿，长相竟也有些相似。
那个弟子的眼睛还睁着，正直勾勾盯着顾惜舟，只是他眼里曾经的活力，已经从胸前那道口子汩汩地流走了，慢慢流经身体，扩散在地上，又缓缓往地下渗去。
他的嘴还张着，像是仍旧在努力吸气，又像是想说些什么。他想说些什么呢？对谁说呢？对阿爷？对阿娘？对妹妹？他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兄长？
再也没人能听见他说的话了。
他死了。
死亡，是一种离别，一种彻底的、不可逆的离别，一种每个人都一定会经历，也一定会亲历的离别。
黄离与许天佑的脸色也并不算好。在山上，他们连扫地的时候都要顾及蚂蚁的性命，若看到有蚯蚓在石板上迷了路，还会把它们挑进土中。晚上看书，也要用灯罩护住蜡烛，免得飞蛾扑进烛火。即便是夏日里恼人的蚊虫，也只能焚香驱赶，不能杀生。这是戒律，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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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第一次杀生，杀的就是人，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能说话、会思考、有情感的人。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死人。他们的确感到恐惧，但恐惧的来源却不是尸体，不是鬼魂，而是自己的良知。即便杀的是敌人，甚至很可能是坏人，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在杀人之后感到更轻松。
造化弄人的是，三个新手里率先杀人的，偏偏是顾惜舟，偏偏是在太乙救苦天尊和师娘面前发下青莲之誓的顾惜舟。“天下无量受苦含灵，我誓愿救度。不避艰险，不惜身命，九死不悔。”
那眼前这具尸体，又算什么呢？难道他就不算是无量受苦含灵之一？
满屋的救人的药，满手的杀人的剑，满地的被杀的人。
顾惜舟崩溃了，生理与心理都崩溃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人。看着青神羽上还没来得及滴落的血水，他感到很自责，觉得自己玷污了这份师娘赐予他的礼物。
洛灵枢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背上，静静地以真气调理他的脏腑，帮助他稳定情绪。
她也在太乙救苦天尊和丁白薇的面前发过一样的誓。洛灵枢明白，医者很不愿见到的，是伤患。更不愿见到的，是死者。最不愿见到的，是因他而死的死者。
双燕在门口守着，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们本就是江湖儿女，早已见惯了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杜仲见状，也没多说话，只是带着其他人快速收拾好满地狼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说的是用刍草扎成的狗，那是祭祀用的。却不知万物又是谁的祭品。
离别很痛苦，所以重逢才会珍贵。死亡很痛苦，所以生命才会珍贵。天地不仁，所以天地才有大仁。除了天地，还有谁能把圣人与野狗一视同仁？一视而同，谓之仁。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天要下雨，天就下雨。有人久旱逢甘霖，谢谢它，它不在乎。有人被淹死，家人咒骂它，它也不在乎。它从来不在乎。
顾惜舟杀了人，它会在乎吗？
黄离在乎。她通过灵犀状态，感受着顾惜舟感受到的一切。她完全明白顾惜舟心里巨大的悲怆和苦楚，但她也逐渐察觉到，顾惜舟此刻正从强烈的懊悔中慢慢缓了过来。
令她不安的是，她明确地感受到，此刻，顾惜舟的心里，正在泛起一阵诡异的，欢愉？就像是，获得了某种奖励。
顾惜舟惊慌地内视着心中这股狂邪的欢愉正逐渐膨胀。与此同时，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功力正在提高，真气流转也比刚才更为充沛而顺畅。他精神焕发，一扫颓靡。
就在此时，他的心里逐渐显现出一个恐怖、丑陋而又威严的天魔形象。这是……是他！在那次梦中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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