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岂肯耽家恋富春
三十六峰入画境,百零八景挂天梯。天狮问道祥云袅,溶洞寻幽紫气怡。仙履清凉奇幻景,上清晨雾掩莺啼。
燕无姝用不得神行符,李无虞便负着她,清早启程,过午便到了青城山。
不二庵不大,少有香客造访。
师姐妹二人回返,原本清净的庵堂内顿时便热闹起来。几个师姐东一嘴、西一句,恨不得刨根问底,将燕无姝这几个月的行止问个清楚。
两个年纪小的师叔也来打趣,几句话便让燕无姝手足无措。
而后师父来了,身旁还跟着方才禀报过的李无虞,庵堂里陡然一静,燕无姝惴惴不安,心绪愈发纷乱。
“师父!”
她俯身稽首。
道门修士,上跪老君、下跪祖师,便是对师父所行大礼,也不过是稽首而拜。
庵主德容一身素袍,手捧佛尘,瞥了眼燕无姝,道:“起身吧。”
待燕无姝起身,德容上下打量,奇道:“还道你这月余不好过,瞧气色倒是比下山时还好,身子也丰腴了些。”
有师姐便打趣道:“师父不知,小师妹觅得良人,比邻而居、朝夕相处,这心绪转好,气色自然就好了。”
德容盯着燕无姝:“可有此事?”
咬牙嗫嚅,她低声应道:“是。”
德容叹息一声,一甩拂尘:“你且随我来。”
师父返身出了庵堂,燕无姝便垂着螓首随在其后。不二庵后堂有侧门,所通之地苍松古柏稀疏,小径蜿蜒向上,平日里坤道们早起便在此处行桩功。
德容略略放缓脚步,燕无姝便追了上来。
“把你自下山伊始,所行过往尽数说与为师。”
“是。”
燕无姝不敢怠慢,事无巨细,一一表述。
后山兜转两圈,德容或蹙眉,或沉吟,直到她说完,这才唏嘘着道:“自小为师便知几个弟子里,唯独你心思最为纯良。为师想着若是让你早早下山,说不得就会吃了人间的苦。
现在想来,却是为师的错。你不识人心险恶,又心性耿直,这才铸成如今局面。”
“师父,都是弟子的错。”
德容摇了摇头:“张家且不去理会,那老不修不过是靠着丹药苟延残喘,能活上三年就是异数。你只消在山上躲上三年,不管什么仇怨,到时都成了过眼云烟。”
燕无姝心中早有预料,便沉声应承。
德容行了两步,停下身略略回首:“倒是那薛钊……他果然是玄元观传人?”
燕无姝连忙摇头:“他说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罢,此人品性……想来是对了你的心思。”
燕无姝嗫嚅着不言语,那悄然上耳的红晕,恰似此时无声胜有声。
德容哑然失笑:“恩,合你心意就好。”
她茫然昂首,道:“师父,你……不反对?”
“我为何要反对?”
“我……我们可是清净派啊。”
清净派属全真一脉,乃是宋时孙不二真人所创。其派驳斥了阴阳双修,主张坤道以内丹修阴阳,继而天人合一。
德容便笑吟吟道:“小燕儿可知祖师真人?”
“自是知晓的。”
“那你可知真人出家前有过一桩婚事?”
燕无姝虽然知晓,却等着师父说下去。
德容便沉声娓娓道来。孙不二原名孙富春,本是宁海州富户孙忠翊小女。
她天生丽质,自幼聪慧而严守礼法,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待其长大,父母便将她许给另一富户,嫁于小她三岁的马丹阳为妻。
婚后二人琴瑟相和,育有三子。
其后某日,马丹阳遇到了王重阳。王重阳便以梨子赠与夫妇二人,点化马丹阳弃家入道。
孙富春虽尊重王重阳,却不感兴趣,也不信其道。
孙富春不想让马丹阳弃家抛子去修道,可一年之后,马丹阳还是投入王重阳门下,留下辞别诗,离家而去。
又一年春,王重阳带着弟子重归宁海州,孙富春三子已成家立业,她便抛下家业,投入王重阳门下。
十六年后,孙不二将留存之物交代弟子,说:“师尊有约,各赴瑶池,仙期至矣。”
于是沐浴更衣,安然坐化。
说过这段过往,德容停下身回首看向燕无姝:“祖师天资过人,四十八岁时尚无修道之念,你猜她为何四十九岁时便起了修道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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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姝若有所思。
思之祖师过往,不过是夫唱妇随,想来入道一事,也是如此吧?
她摇摇头,疑惑道:“师父,祖师不是羽化飞升了吗?”
“傻孩子,道经上记述……不能尽信啊。”德容慈祥笑着,道:“祖师不过修行十六载,纵然再如何天资过人,又哪里修得成仙?不然你以为为师修行四十余载,为何就只是炼炁化神的修为?”
顿了顿,她道:“那不过是后人美化之辞,作不得真。这清净派的心法,便只能修至化神。是以,为师才不教你们本派心法,反倒传了龙门心法。”
“师父……”
德容悠悠道:“这清净派啊,不过是给天下间可怜的女子留一处容身之地。”她抬手捏了捏燕无姝的脸颊:“既然小燕儿心有所属,有了更好的去处,那为师又何必阻拦?”
“师父!”她红了眼圈,忍不住凑过去贴在师父的肩头。
幼时她便如此,那时会贴在师父的怀里,于是委屈、烦闷都没了,心中就只剩下安宁;而今她便只能贴在师父的肩头,心中安宁依旧。
德容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柔声道:“总算还要在山上待三年,不然师父这心中,可是舍不得呢。”
燕无姝啜泣道:“师父,我不嫁了,一……一直陪着你。”
“傻话。”德容嗔怪,半晌又道:“回头得了空,带他上山让我瞧瞧。”
“嗯。”
“哎,小燕儿有了归宿,可怜你五个师姐没着没落的……尤其是无虞,身量六尺,这姻缘怕是难了。”
燕无姝忽而觉得师父不似记忆中那般严厉。她仔细回想,却发现只在修行时,师父才会声严色厉。
好生奇怪,怎地自己就只记得了师父的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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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一如往日,燕无姝略略观量,便知自己下山后,师姐们必是每日过来打扫。
她端坐书案之后,展开手中书卷。
书卷是师父借给她的,说是祖师真人手书。翻开入目满篇娟丽小字,开篇却录着一首诗:
正做迷迷火院人,苦中受苦更兼辛。
偶因得遇通玄妙,岂肯耽家恋富春。
一声嗟叹,心有戚戚。可想而知祖师见过马钰这首辞别诗之后,心中是何等凄凉。
她心中暗忖,他会不会也如此。旋即便摇了摇头。
薛钊早已入道,不用撇家舍业,劳什子的求仙问道。且他的心湖很宽,容得下通天大道,也容得下自己。
浅笑不自查晕染面颊,她便丢下书卷,兀自忙碌着翻箱倒柜。
一瓶草还丹,一株赤灵芝,一些银角树皮,两块上等的玉髓。
她归拢在一起,这丹药、灵草大多都是师姐、师叔们送的,如今却不知能淘换到多少银钱。
薛钊生辰只余下几日,也不知朝阳洞的师叔能否赶得及。若是赶不及,便只能先挑一柄可心的长剑了。
东西塞进百宝囊,燕无姝离了静室匆匆而行。日已西垂,她怕赶不及,便用上了轻身功夫,提气纵身,于那崎岖山道上纵跃奔行。
这朝阳洞原本名为天师洞,传闻是张道陵修行之地。沧海桑田、几经变迁,如今却成了龙门派的洞府。
燕无姝赶到时,残阳已被山头遮了大半。
洞外是木制长廊,有道人倚窗观景。
“咦?小燕儿回山了?”
燕无姝额头沁汗,略略气喘,瞥见招呼的道人,当即稽首行礼:“守之师叔。”
道人黑皮麻脸,身形枯槁,唯独那两排牙齿白得耀眼。
守之道人招招手:“快来快来,好些时日没见,都说小燕儿下山游历去了,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顿了顿,道人扶额恍然:“哦,险些忘了。小燕儿上个月一剑将张原庆送去了宫中……哈哈,此剑玄妙!”
“师叔……”
守之道人笑了一阵,便不再调笑她,转而问道:“怎地想起来寻师叔我了?”
“师叔,我想要一柄长剑。”她说。
道人皱眉:“你那青吟剑毁了?”
她摇头,道:“没,我想再选一柄。”
她摘下腰间百宝囊,将内中物什尽数摆出,继而抬头问道:“师叔,这些能值多少银钱?可能换一柄最好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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