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殿州惊涛 2、戒石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昨日傍晚进城,又旅途疲惫,一家人简单吃了饭,梳洗后就歇下了。陶敏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殿州府衙。今日既然不能交接官印,那就巡视一番好了。
一胖一瘦的两个师爷自然是亦步亦趋地陪着他,不时说说小话,凑趣着、奉承着。他们从夏州跟到殿州,自然知道府台大人的喜怒爱好。
胖的是刑名师爷蹇利,瘦的是钱粮师爷纪泽。胖师爷穿浅灰袍,显得更胖;瘦师爷着深黑袍,显得更瘦。莫名喜感啊!
殿州处于海滨,土地盐碱贫瘠,风灾严重,粮食出产几乎年年欠收,在大成王朝所有的州府中属于中等偏下。大成王朝官制,一般知府都是正四品,而殿州知府却是一个从四品。其他官员类推,比如通判、推官等,都是从品的官。
既然没有其他州府富庶,府衙自然也比不得其他府衙豪华。但毕竟是一州之府,是官吏处理公务的主要场所,也是权力的象征。因此朝廷的规制也是有定数的,一点不能马虎。至于府衙新旧、建筑材料的好坏、宽敞还是逼仄,那只能是量体裁衣了。尤其是府邸,因是公产,历任官员没那个胆子去修缮、增减,这样一任一任下来,显得更加破败。这就是所谓的“客不修栈,官不修衙”的道理。
按照规制,殿州府衙也是一个典型的前衙门后府宅、前堂后室、前朝后寝的衙、宅合一的建筑。前衙是官署,后府是知府家人的住宅。
先说前衙。以府衙正门为中心,以府衙正门、仪门、大堂为中轴线,沿着跪月湖,纵横井然排开,横向有府门、东西牌楼、明伦堂、土地祠、财神庙、名宦祠、乡贤祠、驿站等建筑,还有通判宅、推官宅等。从正门进去,纵向有仪门、正厅,往里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两边设有仪仗库、军厅、察院、理刑厅、书斋、寝室、司狱司等,是官员办公、居住的地方。
衙署建筑依“左文右武”、“左尊右卑”布局,大堂东西分别是六部房,东有吏、户、礼三房,西有兵、刑、工三房。而监狱占据了衙署的西南角,俗称“南监”。
仪门即礼仪之门,也是官署、邸宅大门内的第二重正门,取“有仪可象”之意,是主事官员迎送宾客的地方。
仪门既为礼仪之门,平常是不开的,人们出入府衙,走的是东西侧便门。凡遇皇帝和皇后寿诞、元旦、冬至等节,府台都要提前率领僚属吏员,身着朝服、朝冠,在府衙大堂大兴礼仪,仪门之内张灯结彩。但凡府治喜庆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或举行重大祭祀典礼活动,或新官到任接任时,都要大开仪门。可见仪门是典礼、庆贺、祭拜的重要场所。
仪门东西便门两侧与府衙六房,即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有廊道相通,廊道两边放置有戒石,并与府衙大堂相接,混然一体。
三堂后面就是府宅,是北方常见的几重几进的院落式样。
府宅前后有三进。前进也是前院,有一个正厅,也就是男宾客厅和宴会场所。还有花厅、东西厢房、书房、厨房、柴房和茅厕。而厢房、书房后面还有下人房。公子们住在前院,正厅做了陶敏的会客厅,东西厢房挤了三个儿子。唯一一间书房只能父子合用,这里还有陶敏的寝室。
中进也有一个正厅,是女宾客厅和宴会场所。有花厅、东西厢房、书房、库房、下房、厨房、柴房和茅厕。花厅和书房打通做了夫人的房间,东西厢房正好住了两个姨娘。知府大人若想再纳一个姨娘的话,那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唯有后进里,嫡女陶玉住得宽裕一些,但是她的要求高,东西多,丫鬟婆子也多,也不甚满意。
每进之间都是很小的跨院,几棵树,一口井,竟然没有花园,只有猪圈、鸡舍、菜畦,臭气熏天。府宅也没有后花园,出了后门就是竹笠山。
虽然也是按照朝廷规制修建的三进院落,可是比起其他地方,不仅狭小,而且破旧。比如,花厅走不了五步就要碰壁。正厅摆上一张饭桌,几把椅子,仆人就转不开了身。
另外,房屋到处油漆脱落,砖瓦破损,处处显得凋敝萧索。
总之,府宅麻雀虽小但也五脏俱全,就是小了些,逼仄些,老旧了些,破败了些。
陶敏带着师爷,从后宅出来,来到前衙。到了两侧便门与府衙六房之间的廊道,看见廊道上放置了很多石头。陶敏指着那些石头,有些轻慢地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戒石么?”
的确是戒石。这些都是历届府台安置的,是官员的自我鼓励和诫勉的铭文石碑,也是官员的座右铭。每块戒石上还勒有名讳。
陶敏上前仔细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清”、“正”、“廉”、“明”四块石碑。旁边还有一块巨大的戒石,横额为“公生明”,额联为“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有石上勒字道:“事事告青天,凡外而法堂,内而暗室,总期质诸鬼神,指河际以盟心,不敢为污吏、为贪吏、为昏庸吏;林林皆赤子,非养以衣食,教以诗书,恶在为民父母,抚莘邦而复冀,但愿无穷民、无冤民、无奸宄民。”
也有:“不要百姓半文钱,原非异事;但问一官二千石,所造何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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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两袖入清风,静忆此生宦况;一庭来好月,朗同吾辈心期。”
也有:“勤能补拙,俭以养廉”。
还有:“要一分非分钱,幽有鬼神,明有国法;做半点昧心事,近报自己,远报儿孙。”
还有:“百里才疏勤补拙;一官俸薄俭能廉。”
还有:“上有青天,一片冰心盟上帝;民皆赤子,满腔热血注民瘼。”
尤其一块硕大的戒石,上书“爱民若子;执法如山”铭文。青石如玉,字若惊鸿,甚是打眼。
陶敏仔细打量,见上面的名讳,竟然就是前任知府李世。
前任知府李世在殿州任职十年。其妻桂氏乃京城名门世家嫡女,长子李达去年中了进士,还娶了工部尚书董方大人的嫡幼女董氏为妻;次子李锦已经考中秀才,正在国子监读书,明年准备考举人。这桂氏、董氏于前年就离开了殿州,到京城上下活动,终于,给李世谋得户部郎中一职。虽然也是从四品,但好歹是个京官,比这穷乡僻壤的殿州知府不知道强多少倍!李世迫不及待地要回京,把姨娘、庶子、庶女和家人都提前送回京城,自己则带着几个长随、老家人过活。如今更是带着推官、外甥林谦跑到城外天云寺去躲清闲。
陶敏面上不显,心内却是不以为然,满腹讥讽。暗道,只怕是,爱民若子,是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是钱山、靠山,其为山乎。不然,夫人、儿媳为他跑官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又是从何而来?只怕也是个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三人继续往前走。只见廊道的转角处,有个小小的稍稍独立的戒石园区,廊柱上还挂了一块牌子,上书“五言碑”。
陶敏打眼一看,这里果然有五块高低不同、形状各异的石碑,上面分别铭刻着:“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官者有五善,忠信敬上、清廉毋谤、举事审当、喜为善行、恭敬多让”;“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小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等。字体比较单一,是楷书和草书的结合。看得出来,是一人手笔。再仔细一看,落款是前前任殿州知府翁浒的手笔。
陶敏心里不由嘲讽,前人箴言,他也敢剽用?
忽然心念一动,陶敏对两个师爷道:“好好好,这戒石正是对我辈的诫勉和鼓励!”
他对两个师爷郑重地说道:“明日也着人寻来两块上好石头,咱们也立上两块戒石,魏碑、草书各一块,都用上好朱砂勾勒,刻上日期以兹纪念。就写——”
他沉吟片刻道:“就写,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他摸摸胡须道:“再来一块,吃百姓的饭,穿百姓的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休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陶敏继续道:“晚上我就将字写好,你们去找最好的青石,还有石工雕刻。不要怕花钱。”
两个师爷轰然叫好:“哎呀,我们又可以欣赏到府尊大人的手笔!天助我,幸也!”
两人一顿吹捧,一时间把陶敏比作了圣人。
陶敏一边得意地笑,一边腹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里当官只为钱!一边想象着,待明日自己的戒石立上来,自己不也就是个清官、圣人了么?
他不禁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崇拜起来。
偏偏煞风景的来了。一声声惊天动地、惨绝人寰的哭嚎声竟然从后院冲入到了前衙!两个师爷听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陶敏不禁皱眉道:“我这夫人万事皆好,就是喜欢听奴婢们的哭嚎。这可不是好习惯。怎么得了!”
两个师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笑着。
陶敏叹口气道:“也难怪我夫人生气。你们也看到了,从夏州到这殿州,千里之途,那秦慧秀竟然逃跑了三次!”
他愤愤地道:“不过一个绣娘,虽然两眼盲瞎,已经拿不得针线,可我们不曾少她一口饭吃,少她一件衣穿!她竟然如此忘恩负义,丝毫不给我们夫妻作脸!几次逃跑,也不怕捉住了让官府治她一个逃奴之罪!更不怕被人挟制,流落到那烟花之地!也不扪心问问自己,一个瞎子,能逃了多远?亏得我夫人仁慈,没有把她如何!”
“是,是,夫人果然仁慈,最是佛祖菩萨性子!”两个师爷吹捧着。
陶敏面有不忍之色,道:“我们还是出去逛逛,这般惨嚎,我不忍听啊!”
说罢,陶敏叹口气,转身出了府衙,两个师爷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浅灰袍刑名胖师爷蹇利道:“府尊大人,可要传轿子?”
“随便看看,轿子就免了吧!”陶敏微微一笑。
深黑袍钱粮瘦师爷纪泽问道:“府尊大人有想视察之处?”
陶敏道:“去积福巷走走。京城永昌侯府的大管家苏长起和肖嬷嬷夫妻,在那里开了个永昌货栈。我们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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