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若是论修行,我也略懂一二(下)
那声音中气很足,从胸腔发出后隐隐带动四周天地灵气,自成一个玄妙气场,和老者先前的步伐同出一门,是相同的修行路数。
朝岁看着这一幕,神情微异。
他没有想到在孟家这种不算修行世家的商贾家中,竟然还能看到一个清风期的修士,实在是感到诧异。
或者说,是半个。
他能够察觉到,披着大氅的老者身上应是有旧伤存在。
因为对方在前后两次气息吐纳之间有一段极其短暂的隐蔽停顿,相比起清风期修士的浑圆吐纳来说还差一线。
“你的相貌与你父亲完全不一样,倒是更像你母亲一些。”
孟余感慨了一句,从朝岁面前走过,在大堂正中央的主位上坐下后,脸上神情再次变得威严。
门卫通报的事情,他方才在庭院中便听到了,心里隐隐猜到了朝岁此行来的目的。
所以他并没有让孟秋霜出来,而是打算亲自来解决这件事。
朝岁站起身来,先向孟余行了一个晚辈的敬礼,然后方才神情淡然的开口道:“世叔。”
朝家和孟家算是世交,孟余虽说要比朝岁双亲年长不少,但是因为其前半生都在外打拼,蹉跎数十年后才回到知远县,娶妻生子,诞有一子一女。
长女孟秋霜和朝岁兄长朝元定下婚事时,朝家其实还未迎来声名鹊起的时候。
早在朝元夺得天元大试临江府府首第一之前,孟余便已经属意二人的婚事,早早过了媒书聘礼,只待朝元从青都回来时操办婚事。
可惜后来朝元在天元大试的最后关头,深入极北雪原妖国腹地,临近期限都未能返回,被遗憾判定了死讯。
孟余伸手示意他坐下,拿起桌上丫鬟端过来的那杯清茶,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你是为了秋霜的事情来的吧?”
没等朝岁开口,孟余目光瞥到桌上摆着的那漆器盒子,又开口说道:“你在刑房当仵作,每月的月钱视验尸情况所得,这些日子或许有些命案,你赚的也多了些,但那终归只是微薄之财,不值一提。”
“就像你之前病倒,光靠衙门的补贴,怕是连一些像样的药补之物都买不起。”
“前些日子我就与沁儿说过,若是你能和秋霜断了往来,或是劝她答应与徐家的婚事,我可赠你一处大宅,一些良田,此话现在亦算数。”
“仵作并非正职,不过是官府皂吏,地位卑贱尚不如文房里的小吏。”
“虽说是得你兄长余荫换来的一份差事,但还是不如当个富家翁来的体面,你说呢,贤侄。”
朝岁认真看了孟余一眼,心想好厉害的老头,言辞看似平和,实则却犀利无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不够资格插手这件事。
不过既然已经开门见山谈及这件事,朝岁确实也不想过多绕弯子,直接简短说道:“您富甲一方,财帛之盛自是晚辈不能及。只是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让她改嫁徐家。”
“徐少元,并非良配。”
孟余将茶碗慢慢放到桌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目光却很快冷冽下来,看着朝岁说道:“我知你心意。”
“依我宋国法度来说,嫂子改嫁亡夫之弟虽算不上什么违背典礼,但你们并不合适。”
“我孟余固然只是一郡县富绅,既没有朝廷功名,孟家也不是什么豪门世家,但我孟家大门并非没有门槛。”
“一府治下,千万之户,你兄长生来便是人中龙凤,沧海明珠,纵然出身寒门亦难掩其半分光芒。”
“当年秋霜与他的婚事,确实是我高攀了,可惜后来变故来的太突然,你双亲也因其死讯郁疾离世,导致朝家一落千丈。”
说到这里,孟余忽然低头沉默了下来,但很快又缓缓而道:“这些年来,秋霜时常接济于你,或多或少也算替我做了一些补偿。只是有一件事,朝岁啊,你应该要清楚。”
老者抬目望去,粗壮的手指不断在桌上敲着,发出了沉重平稳的声音,“人生在地上,当先看脚下是否平整,而非贪念远山秀色。”
朝岁没有预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怔住了。
孟余又以低沉的语气,颇有些训斥的意味道:“你未读过几年书,或许不知道有一句话是,非分之物,勿生妄念。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宽阔的大堂内没有其余人影,那些奉茶伺候的仆人早已经被孟余示意下去。
这一番话交谈完后,堂内很安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
庭院外栽种的那一大片竹林倒是在秋风中轻轻摇晃,飘进来了一些竹叶。
朝岁将那漆器木盒往前推了一些,挑起的眉毛慢慢舒展,神情已是恢复平静,说道:“您误会了,我没有那种想法,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还钱,另外——”
朝岁又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是拿雍槿所给的雇钱在钱庄里所换出来的交子,能在宋国境内八十一府流通。
“之前多蒙孟家接济,这五百两或有不足,但余下的我很快会补上。”
孟余眼中生出一抹意外之色,原本要拿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衙门俸禄他一清二楚,就算是验再多的死尸都不可能赚够五百两,而朝家又早早就没落了,并未留下什么像样的家产。
朝岁此人亦不过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才华资质心性俱都比不上其兄长朝元。
那他又是从哪儿赚来的五百两?
朝岁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还是有些不解,您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缺钱之人,又不像贪图权势,为何非要让她改嫁。”
“只是因为徐家?”
孟余脸上的皱纹像是沟壑,在大堂内不太明亮的光线下照出了阴影,缓缓说道:“不,是因为徐少元。”
“为何?”朝岁继续问道。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下来。
很快,这位已近古稀的老者慨然一叹,目光悠悠望向远处,脸上露出了无比缅怀之色。
“年轻时,我不甘心家境贫寒,生来只能在大户里当短工,又或是去租一亩贫瘠田地,当一个食不果腹的佃户,便离开了知远县去外闯荡。”
“车夫,摊贩,酒楼小厮,几乎各行各当我都做过,也靠着一股机灵劲和拼死的劲头攒下了些银钱,后来去做起了游商的生意。”
“可是你应该知晓,外面的世道并非像这县里那般安稳,就像桌案上的这杯茶——”
孟余举起茶杯,轻嗅着淡淡的茶香,感慨而道:“寒山清茗,其茶叶一年一期,须从临江府外的苦寒大山的千丈峭壁上采来,采完后又需横跨两府之地,躲避那些流匪追剿,一路坎坷方能抵达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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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倒卖伞具时便赔了一半家底,后来渐渐有了起色,也做起了这倒茶的行当,却在归途上遇到了一伙流匪。”
“我那时气力极大,身强体壮,乡里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但即便如此又如何能是那些搏命之徒的对手?”
“商队里一共有十几人,他们将男的都杀了,头砍下来在树上挂成了一排,女的都用铁链锁住了手脚,拖到狗笼里锁着。”
“最后,那匪首拿着马刀向我冷冷走来,要将我的头砍下来。”
孟余眼中唏嘘,脸上沟壑纵容,似银钩般的眉头蹙起又放下,“那一日我害怕极了,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哭着求饶,让他放过我。”
“但那些流匪杀人无数,又岂会有怜悯之心,那匪首一脸凶相,刀上全是血,也正是这时,恩师出现了。”
“恩师?”
朝岁疑惑看去。
孟余脸上露出一抹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容,说道:“嗯,恩师自云间御剑而来,是真正的仙人风骨。”
“那些流匪不过区区凡夫俗子,难抵恩师一剑。他救下我后,见我有些资质,便带我回了山门,传我修行养生之法。”
“我宋国隔断天下第一大河,阻断妖国南下已有千年之久,在人族五国当中是无可争议的最前。”
“千年以来,宋国出过何其多的惊才绝艳之辈,又爆发过多少危及国本的大战,我少时不知,眼里只有金银,唯有那日跳脱出去,方才窥得天地伟岸、山海广阔。”
“在灵虚道府的那段日子,可以说是我这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灵虚道府?
朝岁神情微异,问道:“既入宗门,得赐仙缘,您为何最后又回来了。”
孟余长叹出一口气,神情稍显落寞:“宋国八十一府,门派道府多如天上繁星,光凭山门内的那一些资源,很难养出什么像样的后辈子弟,唯有去争抢,去杀戮。”
“只是北方妖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愿修士们为了一己私欲杀的血流成河,故定下了一些规矩。”
“你虽只是仵作,但既属刑堂,应该听过三司之名吧?”
“三司官员虽几乎都是修士,可却并非都是归属朝廷一方的修士,以斩妖司来说,现如今在临江府的最高统率是那位卓天光,他已是五品的大巡察使,修为惊人,却依然是大派天霄宗门下二代弟子。”
“宋国境内,宗门道府以门下弟子在三司任职做事为条件,换取朝廷在修行资源上的支持。而同样地,三司选拔人才的天元大试也成了他们筛选后辈的方式。”
“唯有能通过天元大试,进入三司的人才能得到宗门的倾力培养,而也唯有这样的后辈才能为宗门带来更多的收获,二者已是相辅相成之势,难以分割。”
“原来如此。”
朝岁恍然大悟,完全没想到原来在这方世界里,所有的修仙宗门竟都成了配角,需要看朝廷的眼色行事。
孟余继续说道:“我未能通过天元大试,按照道府的规矩,自是不能再留下修行,师父给了我一些金银,让我回到知远县,慢慢地,也就打下了这一番家业。”
“这些年来,我常去山门探望,虽带去不少金银,但见师父他老人家却愈发苍老,郁郁不乐。”
“我问过一众师兄们,这才知晓,原来灵虚道府自这一代起,已经再无能够通过天元大试,成功进入三司的后辈子弟,所得到的修行资源也因此一减再减。”
“甚至......”
孟余神情沉重,说道:“临江府三司已经对灵虚道府下发了最后禁令,若是在今年的这一次天元大试中再无弟子能够通过考核,就会取消其所有修行资源的发放。”
说完,孟余抿了一口清茶后,目光很快转了过来,说道:“我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可明白了?”
朝岁眉头微蹙,说道:“这和徐少元有关?”
“不错。”
孟余点了点头,说道:“你或许不清楚,他是上一次临江府天元大试的第二,排名只在你兄长之下,如今在知远县不过是象征性地在完成入司前的最后一项考核,定员吏治。”
“他虽有师承,但并无师门,所以只要他愿意加入灵虚道府,就能挽救当下的困境,这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
“恩师救我性命,传我道法,赐我金银,偶有严苛亦是为了我好,若没他就没有如今的孟家,也自然就没有秋霜那丫头。”
“这样或许对她有所不公,但我意已决。”
这话说完,孟余披着那件大氅,站起身来直接往庭院外走去。
“人情,还真是难还啊......”
朝岁喃喃念了一句后,目光很快清澈下来,望着那将走出厅内的身影,平静说道:“其实若是论修行,我也略懂一二。”
孟余正往外走的脚步闻声很快停住。
他转过身子,一脸神情疑惑的看来,然后蹙着眉头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
“莫要说笑了。”
发现什么都感受不到后,孟余摇了摇头,背着双手准备继续往外走去。
但很快,他往外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因为一道锋锐无比的剑意落在了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孟余神情微变,再次回头看去,只看到少年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挺拔的姿态像是一棵傲立的苍松,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何处来的剑意?
孟余神情疑惑,四下打量了一番后,发现还是什么都未能看到。
他第三次摇了摇头,只是转身离去刚到一半时,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猛然巨变,目光凛然的朝少年望了过去。
怀疑,惊愕,疑惑,最后是赞叹。
复杂的情绪在老者浑浊的双眼里依次浮现。
原来不是没剑啊。
孟余看着对面那一道白衣似剑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极为意外的说道:“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清风期?”
“嗯。”
“只是清风期的话,未必够。”
“您可以试一试。”
“好。”
寂静的大厅内,响起了二人最后一番对话。
接着便是狂风大作和乌云翻涌之势,就像是要卷叶裂树一般呜嚎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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