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看穿
“非是本宫愁眉带,
公主听我表心怀:
昔年称王有数载,
犹如天子坐龙台。
飞龙帽,头上戴,
绛黄蟒袍海外来,
腰束八宝白玉带,
粉底朝靴踹金阶。
闲来跨马游郊外,
闷向宫中把宴摆。
宫娥彩女解龙带,
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哉!”
震泽畔上,陈道白操着邓百三赠他的胡琴,自拉自唱,自娱自乐。
采气的事情很不顺利,他在泽边空耗了七天,一缕气都未曾采满,心中烦闷之极,道白索性带了胡琴来解解闷。
“不幸落了平阳外,
因此投降到此来。
虽蒙陛下恩似海,
怎及为王快乐哉?
东床驸马我不爱,
一心还想坐坐龙台——”
唱着唱着,陈道白忽然想起了师父邓百三,不久之前,每天的清晨邓师父便是操着这把琴给道白吊嗓子。往事历历在目,可今后两人相见的机会却很难得了,想到这里,道白不禁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邓师父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找时间去看看他吧。
略一出神,道白的琴音便有些乱了。
他正要调稳琴音,忽然间听得一女声和曲,音色甜脆圆润、曲调俏丽清新,一唱起来,把道白的琴音都调动了起来。
“听他言来愁眉带,
背转身来暗思裁:
皇伯恩义将他待,
奴家与他配合偕。
东床驸马他不爱,
一心只想谋龙台。
我明明知道装不解,
假意上前问开怀。”
陈道白四顾循声,泽上水波漫漫,远方雷声闷闷,不见人影,也不知曲声何来。
“驸马,听你之言,敢不是要谋我皇伯的龙位么?”
这声音念白道,似是要继续演下去,道白虽然不明对方底细,但这震泽畔上好歹是陈家地盘,他也不怕接腔。
“本宫早有此心。公主,你可知皇伯的玉玺今在何处?”
“现在昭阳正院。有了玉玺,你便怎么讲?”
“公主盗来玉玺,本宫征剿贼寇,人马反上金殿。将你皇伯杀死,我得了天下,昭阳正宫,自然是公主的。”
“你待怎讲?”
“自然是你的了。”
这出《双带箭》陈道白也学过,虽然当初邓百三只打算教他《君谋水》一出戏,但道白学得快,邓百三也就顺便教了。
唱到这里,往下就是快板,比前头的流水板节奏更快,一板一字,甚至一板两字,有字没腔,多是在角色情绪异常激动的时候使用,很考验功力。
而对方既然敢叫板,道白也绝不客气,弦音卯了起来,遒劲狂放,怒气飞扬。
“听一言来牙咬坏,
驸马做事礼不该。
皇伯待你恩似海,
反把奴家配合偕。
非是妾身将你怪,
看来你是个无义才!”
“住了!”
胡琴越拉越快,甚至比远方的滚滚轰雷更加气势磅礴,将震泽的雷威都压住了颜色。
“听她言来牙咬坏,
大骂贱人理不该。
既已嫁夫随夫爱,
夫唱妇随理应该。
贱人再把颜色卖,
千刀万剐死无有葬埋!”
接下来该是夫杀妻的情节,弦音转成摇板,节奏缓下来,但一连空了好几个过门,陈道白都没听见那女子的声音。
对方忽然不唱了,反而让道白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她是走了,还是不想唱了?这泽边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若是本郡的修士,就应当出来一见,若是散修或外地来的修士,可就说不好会不会有什么歹心了。
从沈才思那里得到的筑基符箓,道白给了道紫,眼下手上除了一把【三尺竹】外,没什么对敌的法器,不免小心起来。
若不是人,也可能是泽中的妖物,但没听说过寻常妖物会唱戏的。口吐人言,通晓人属风俗的,不是筑基化形的大妖,就是天生不凡的贵种……但愿不是招惹到了不好惹的角色。
陈道白停下弦音,虽然心中谨慎担忧,但他并不后悔刚才的对唱,既然对方起了头,自己要是不和,这样示弱,反而容易让对方长了威风。妖兽也好、散修也好,哪个不是欺软怕硬,道白倘若怯了,对方才是要得寸进尺。
许久不闻人声,道白也不去多想,若那女子真是什么贵种高修,自己左右也是逃不掉的,干脆放下胡琴,安心采气。
风卷着湖水的咸腥,呼啸而过,仿佛连空气中都凝结了一层薄冰。雷声如同战鼓,阵阵敲打着这片孤寂的水域,天空中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犹如神怒。
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泽上鸟群振翅高飞,它们的羽毛在雷光的照耀下,仿佛镶嵌了无数闪烁的宝石。那矫健的身影在雷电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雷神的使者,来向人间传递着神的威严。
湖面上被风吹动起粼粼波漾,霎时间,四周的雷声和风声大作,陈道白仰头望着风云激荡的震泽,眉头微皱。
被这么一搅扰,采气更加不顺利了。
“【孚菰】不是这么采的。”
陈道白耳畔骤然便响起了那女子的声音,惊得他不由往身侧看去。
“孚菰之气在威不在天,你只盯着天上看,却忘了这威在何处。”
陈道白心中一动,问道:“威在雷中?”
“你莫不是和《双带箭》里的驸马一样蠢笨?”
女子声音辛辣地讥讽道,说得陈道白不由面上一尬。
“还望前辈不吝指教。”
“哼,嘴上叫的好听,谁是你前辈了!”
这女子的口舌颇毒辣,上一次陈道白遇见这么不给面子的人,还是那位正在落梅峰千心壁面壁悔过的沈道云。
不过,这女子虽然嘴上不客气,但也没藏着掖着,认认真真地回答了陈道白的问题:“小子,你好好想想,究竟什么是威?说到底,不就是让人恐,让人畏吗?威不在天,不在雷,自在心中而已。”
自在心中……这泽上何来的人心?是了,既然叫做孚菰,那这心便是菰草之心了。
道白看向泽边丛生的菰草,心中不由的发问:
草木也有心吗?
不论草木有心与否,按着那女子的说法,要采【孚菰】就当往这些菰草中去采,道白照着做了,果然采气的速度快了许多。
他当下喜上眉间,向那女子道谢:“多谢指教,道友既然和曲,想来是同道中人,何不出来一见,在下也好聊表谢意。”
陈道白话说得恭敬客气,而那女子却不怎么给面子。
“我可不想出来,你那只瞎眼,是给什么离位的大妖烧化的吧?远远就闻见你身上一股焦炭味道,同你见了面扯上关系,指定就不是好事,我还是躲远点吧!”
道白脸上一僵,他却没想到自己这只瞎眼会这么吓人。不过,能隔着很远闻出自己身上的离火味道,若非是筑基修士,就只有妖兽才有这等灵敏的嗅觉了。
而听对方口吻,说话心直口快,气盛又没什么城府,不像是筑基的前辈。能走到筑基这一步的,哪怕是沈去傲那样的二世祖,又或是沈千陵那样的愣子,至少也知道做些表面功夫,不至于一上来就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道白也不坚持什么,只是俯身一揖,以作答谢,然后便专心采气。
然而,这妖物说着怕沾染麻烦不想扯上关系,不肯出来相见,可见归不见,但嘴巴却说个不停,同道白絮絮叨叨的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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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会惹麻烦,难道说说话就无妨了吗?
“喂,我只说不见而已,这样指点了你,鞠个躬就了事了?说好的谢礼呢?”
陈道白心中略感无语,更加确定对方是妖兽了,他从下山至今,还是头一次遇见说话这么直白,丝毫不掩饰自己欲望的家伙。
搞不懂对方脑子是怎么想的,陈道白只能问他一言答一声,这妖兽看起来修为不低,还是尽量别惹恼了他。
“这是自然,道友有何要求,力所能及的举手之劳,在下定不推辞。”
“说的那么些好听的废话,其实你心里是在想,这么点小忙,要是提什么麻烦的要求就找个借口拒绝,没错吧?你们人属就是这样,表面上总装得假惺惺的,实际上心可黑着呢!”
道白的手抖了一下,没掐住法诀,采了好一会儿的气算是前功尽弃了。
同这家伙说话,早晚有一天给她呛死……
他干脆停下采气,耐心听对方的话语。
“道友且说来吧。”
“安心吧,不是什么麻烦事。你不是正好要采气嘛,你这人虽然虚伪,但戏唱得还挺好的,只要你来泽边采气时,能带上这把胡琴,同我和一和曲音就好。泽上的家伙都是些俗物,要么只晓得修炼,连如何快活都不明白,要么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荡头’玩意儿,没一个晓得人间欢乐的。难得有你这有有趣的人,反正你都是要来采气的,这算是举手之劳吧?”
妖兽女子冒出一句“荡头”来,字正腔圆的下菰方言差点让道白笑出声。这家伙实在有趣,虽然是妖兽,但似乎非常喜欢人属的东西,连方言都学会了。
不过如对方所说,反正道白都是要来泽边的,陪一陪这妖兽也无妨。震泽里头到底是妖物的地盘,她这么喜欢人间事物,若是能搭上这一条人脉,道白以后说不定还有得求她帮忙的地方,答应下来也无妨。
当然,陈道白也留了个心眼,这妖物不肯现形,未必完全可信,要是她故意和道白搞好关系,然后趁两人熟了提什么请道白去她洞府的事情,道白是绝对不会去的。入了妖兽地盘,自己有几两肉够它们吃的?
“小事而已,在下从命就是。”
像是怕道白反悔一样,那女子急切地喊道:“好,一言为定!你若是不来,这辈子都别想在泽上采气了!你们人属的修士,便是修到炼气也不过百二十岁,姐姐我寿命可比你长不知多少,你敢反悔,今后一百年我啥也不做,就在泽上盯死你了!”
这妖物还挺记仇,不过心思倒也好猜。
“你且放心,这点小事,我许诺了人就不会反悔。”
耳畔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看来那妖兽很是开心。
“如果你能将那把胡琴给我就更好了,这泽上可找不到制琴的匠人……”
“恕我拒绝,此物乃是师长所赠,我不能轻易转送他人。”
陈道白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免得对方再提出什么得寸进尺的要求来。
“哼,行吧。”
妖兽女子也不坚持,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大抵是那妖兽离开了,道白耳边终于清静,他松了一口气,专心采气。
尽管那只妖兽脾气骄傲、时不时话里带刺,但指点道白的法门确实好用,这小半日的采气进度抵得上之前两日,这样下去,也就一两个月的功夫,道白便能采足一道【孚菰】,然后就可以去闭关突破炼气中期了。
采气顺利,道白的心情也大好起来,傍晚时分背上胡琴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回到了庐舍。
夜晚躺在床榻上,他都在想着采气的事情,算着哪一日能把【孚菰】采成了,自己又要闭关多久能突破到炼气中期。
然而第二天,心情没好多久的道白清晨起来,就看见粮仓的锁又给砸开了。
这让他脸色铁青,自己布下了三堰断流阵,那只守宫妖也给赶跑了,怎么粮仓还会失窃?
彩哥吓得面色煞白,“噗通”跪在地上,使劲地给道白磕头。
“是我的罪过,是我看守不利,又让妖怪偷了灵稻,我没用,我该死,爷怎样的罚,小的都是活该!”
连磕好几个头,见道白脸色还是没有丝毫变化,这彩哥也是个心思果决的,干脆自己扇自己巴掌,用足了苦肉计来博道白同情。
可他不知道,道白根本不会同情他。
“哪里来的妖怪?”
“小、小人昨夜也没有看到,想必是之前那只……”
“哼!”道白冷哼一声,【三尺竹】拔出鞘来,架在了彩哥脖子上,“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见陈道白真有杀意,彩哥慌极了,像道白这般的炼气修士,杀他这样人不是如屠鸡狗?
“爷……”
剑刃已经划破了脖颈的皮肤,彩哥再不敢抱有侥幸。
“爷,我错了,是我偷的!”
彩哥吓得都破了音,涕泗横流的求饶。
“那天、那天晚上,妖怪来偷灵稻,我、我实在吓坏了!不敢出声,只怕让那妖怪发现,把我也吃了……那妖怪走了后,我、我原本是打算给爷报信儿的,可贪念上来,就想、就想着,反正妖怪都偷吃了,我偷吃些,再推倒那妖物身上,应该不会被发现……是我鬼迷心窍,只想着灵稻是仙人吃了,我吃上一口,或许也能沾点仙气……”
听了彩哥的解释,陈道白面无表情,背过身去,向一直冷眼看着的道紫打了个眼色。
兄妹俩心意相通,道白一个眼神,道紫立刻会意,手背在身后,【喏鸣】化作一道无声的风波,朝着彩哥头上劈去。
凡人是望不见气的,彩哥丝毫未觉,直到风波斩落了他几缕头发,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刚刚居然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那一道风波稍稍往边上几寸,就能割下他的头颅!
彩哥吓得赶紧再次用力磕起头来。
而这一下试探,也让道白和道紫基本确定了,彩哥不是望气者,只是个凡人而已,偷灵稻大概是真的听信了愚夫愚妇的话,以为吃了这东西就能成为仙人……
道白心思一转,心里忽然有了一计。
“你隐瞒身份,靠近我身边来,偷我的灵稻,到底有何居心!”
道白声音一震,整座粮仓都抖了起来,这回他可不是吓唬彩哥了,这小子要是再敢说谎,道白立刻把他丢到震泽去,给昨天那妖兽当见面礼。
彩哥汗如雨下,知道今天这回是没法轻易过关了,于是苦起了身世,希望能博道白一点同情:“白二爷,我真没有什么居心啊!我父我母皆是良民,家中亦是积善之家,可甲子年遇上了大旱,家中饥馑,爷娘省出粮食让我们兄弟活命,自己却饿死了。死了爷娘,我几兄弟更加无可依靠,没奈何的,大哥只能把我卖给了戏班,那时我才六岁,进了戏班,只为混口饭食,练功出了错,师父就要骂,唱错了一句词,师父便要打,身上打出淤青都是常事,更有甚的还给打断了骨头,几个月下不来床。有的师兄弟吃不住苦要逃,都给师父抓回来,活活打死在大伙面前!
我熬下来了,本以为吃过了苦,以后就可以有口饱饭吃,谁知道戏班突然就散了。我回到家,家里却没我一口吃的,兄弟都饿死了好几个。没法子,我只能卖身为奴……白二爷,我跟您是真的没有任何歹心,只求这辈子能不再挨饿而已!正是因此,见着了灵稻,我实在没忍住……只求二爷饶我一条性命,来生甘愿犬马相报啊!”
彩哥说得十分凄惨,看来不似作伪,但道白依旧冷眼相观,并不轻易施予同情。
这个身世,或许可以一用。
“我来问你,你家住哪乡哪村,本姓什么?给我一一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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