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番禺
十姑姑走了,赵师嫂顿时轻松了下来,问道:“雅妹妹、秀妹妹、卢师弟,你们想去哪里看看?”
雅师姐说道:“我和苏师妹来过的,卢师弟说想去哪就去哪吧。”
卢林想了想,说道:“师嫂,我刚才在门外看见这山顶有高楼,能够去看看么?”
赵师嫂说道:“可以的,那是五层楼,官府是任人登眺的,若无节庆之事暂时封禁,平常无事都可以随意去。”
卢林说道:“那就先去看看那高楼。”
赵师嫂便起身带着三人从后门出去了,出来后,卢林看了看周围,原来这里的庭院宅子的后门都可以直接登山的。问道:“师嫂,这山名是何?”
赵师嫂说道:“这是北山,在番禺城最北,以前番禺城没有这么大,只有如今两成左右的大小,北山还在城外,左右还有东西两城,明月朝立朝后,将三城并为一城,两百年前番禺王爷将北山也囊括进来了,扩城之后城郭为如今这半圆形了,护城濠池由四面环城变为东、西、南三面护城,北面则倚这北山之险。”
四人都不是寻常之人,登山极快,片刻就到了山顶高楼处,此楼复檐五层,高八丈有余,宽有十丈余,深有五丈左右,绿琉璃瓦覆盖,饰有石湾彩釉鳌鱼花脊,朱红墙绿瓦砌成,巍峨壮观;来到楼前,只见匾额上【望海楼】三字。
登楼而上,到得楼顶,举目望去,城中景色尽在眼底,珠江水一览无余,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卢林这才明白这高楼旁边为何没有树木了,若是有树木在山顶,那就有碍观瞻了,此楼建在此处,应当还有瞭望之用。
赵师嫂说道:“卢师弟,在此楼可观城中全景,城中永安、小南、永清、五仙、靖海、油栏、竹栏、太平八个城门。城里流传一句话:未登五层楼,不算到番禺。”
卢林张大双目费力看了看,以他如今的目力,八个城门也只隐约可见,再四顾看了看,这番禺城约莫十五里方圆。从海盗手中获得的千里镜还在船上,卢林叹息没携带在身上。不过对于赵师嫂说的那句:未登五层楼,不算到番禺。颇为认同。
赵师嫂接着指了指西面说道:“番禺城之所以叫做番禺城,是以前在西门处有番山、禺山两山,历经千年,如今就剩两个小山包了,早没有山的模样了。据记载,当年珠江水宽七八百丈,浩渺如海,如今一半都不到了。”
卢林再仔细看了看,若不是赵师嫂指出来,他是看不出小山包的模样的;这珠江水若是有七八百丈宽,当真是如海一样了,如今的状况,就如白沙津的形成一般,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自从经历了海水风浪后,卢林对那种天地之力颇是敬畏了一些,这沧海桑田,历经岁月变化卢林也是理解。
在这望海楼呆了两刻钟左右,赵师嫂带着他们下山去了,先带着卢林他们去西门那边转了转,那番山、禺山两山看得清楚了,只是四五丈高的小山包,四周都是商铺酒肆,人来人往甚是喧闹。
番禺城如此大,不可能半天就转完,西门这边卢林还见到许多东南小国的人开着店铺,赵师嫂说西门外有夷人聚集,那边有夷坊,汉夷混居,已有数百年了;晚上赵师嫂带着他们就在西门找了一座精致酒楼吃的晚饭,菜肴口味清淡,吃完回来的时候,十姑姑还没回来,赵师嫂安排他们住下歇息。
次日一早,十姑姑吃过早饭又匆匆出去了,赵师嫂带着卢林他们去了城南,城南商贾云集,南门外民廛稠聚,海舶鳞奏,富商异货,咸聚于斯;卢林留心看了看,没有看到多少东南走镖的货物,沉香、洗瘴丹、赤白藤、花梨木等这些都是儋耳过来的物品居多。
下午赵师嫂带着他们去十姑姑的几处铺子看了看,这些铺子买卖宝石玉器金银饰物,却是装饰得极为奢华,庐陵城的玉宝阁相比就差远了,仿是小村与大城的区别,进出的客人仅看服饰就都是非富即贵之辈。
卢林隐隐有些明白十姑姑想用几个真腊、苏禄国、满剌加国女子的想法了,这两日在番禺城见到的东南各国的人不少,比之龙城更杂,那些女子容貌姣好,又是异国之人,若是铺子里有这样的女子在,天然就引人注目,确实更容易引人来买卖,只是不太清楚十姑姑会怎么用她们。
在铺子里卢林还听得有洛城口音的人在谈买卖,于是想起陶亮来了,陶亮的岳家是做玉器买卖的,叫做青玉斋,于是问道:“师嫂,洛城青玉斋可有买卖来往。”
赵师嫂想了想,说道:“有,一年会来两次,春天和秋天各来一次。怎么,卢师弟熟悉?”
卢林笑道:“是我万师兄内弟的岳家,去年我到洛城略有交往,当初买卖百宝箱之事找过他们一起来合作的。”
赵师嫂说道:“哦,还有这关系啊,我曾经听你师兄提及过万师兄,还有那个叫筱筱的小丫头。青玉斋的买卖一年有个五万两银子左右,以后他们来了我就再让他们半成。”
卢林拱手说道:“那就多谢师嫂了。”
赵师嫂说道:“卢师弟见外了,能够让卢师弟合作买卖百宝箱的,肯定关系不错,你这让临江坊那边送来的百宝箱实在是太抢手了,在城东的铺子就没存过一天,半天就没了,能不能多来一些。”
卢林说道:“师嫂,我这从去年出来就没回去,只知道今年在逐渐增加制作,不知现在一月能够来多少?”
赵师嫂说道:“之前是五百,上个月是一千了,但是送到了也不过一天就没了。”
卢林说道:“师嫂,也不急于这么快都卖光了,估计再有两个月就是两千了,慢慢卖,细水长流,一下子卖完了,那以后怎么办?坊里还有那么多工匠呢,总不能一下子招几万人来制作吧。制作完了那这几万人怎么安排?”
赵师嫂笑道:“是我贪心了。”
雅师姐听了说道:“两个月后能有两千啊,那很不错了,这些百宝箱在嘉定府是不够卖的,沈筠那丫头如今是从不在嘉定府卖的,自去年第一次摆放在铺子一天,就再也没摆过,去年是很多人找她找得她头大。”
卢林笑道:“两千就是个极限了,这是坊里范先生定下的,再卖个一年就不会卖得这么快了,不会一直都这样的,这买卖这般做就可以长久做下去了。”
雅师姐点了点头,说道:“那倒是,这百宝箱一个可以用一辈子的。”
苏师姐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见后面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问道:“师嫂,里面是在做什么?”
赵师嫂说道:“那是玉石雕刻工匠在后院雕琢玉器。雅妹妹和秀妹妹以前来过,也是没到铺子里来看过,卢师弟也是第一次来,要去看看么?”
雅师姐说道:“我听说南疆那边有赌石料的,这玉石是如何断定出来的?”
赵师嫂问道:“雅妹妹,赌石料?怎么个赌法?”
雅师姐想了一会,说道:“我听得是那边常常有冬乌人带着看不出内里的石料来售卖,而且价格极低,后来有人把这些冬乌人的石料全部买了下来,然后加个一倍两倍标价,扔在铺子里买卖,概不二价,这些石料价格相比玉料便宜七八成以上。
他们提供玉匠切割,开出好玉也罢,没开出也罢,他们都不管,石料售出就都是你的,只是你若是开出好玉料,他们会按照市价直接收回去;时常听说有人割开大石后竟然是一块上等玉料,随即就暴富起来了。我在嘉定府常常听闻有人去南疆赌石料。”
赵师嫂闻言诧异道:“雅妹妹,你不是说笑吧。这石料若是这般来弄,那我们买来的这些玉料怎么来的?也很少见到有人切割察看过的痕迹。”
听得这话,雅师姐一愣,似乎是有些不对,没有再说什么了,她也只是听说,没去见过,于是跟着赵师嫂去了后院,只见数十个玉匠正在干活,有人在打磨玉石,有人在雕刻,还有人在捣药一般在捣研着砂石,另外还有些人坐在一个桌子前:那桌子就是个操作台子,台子上一个陀螺一般物件竖立着,用木棍连接在另一端转轴,有麻绳连接,下面还有踏板,还有侧板,左边有木桶。
赵师嫂说道:“这是砣机,又名水櫈,只需一人操作即可,用双足踩踏蹬板,反复用砣碾磨即可切割玉石……”
听着赵师嫂讲解了一番,卢林便了解了个大概,他也是工匠,对于这些一听就明白过来了,那些捣的砂石是解玉砂,对解玉砂进行研磨,这样解玉砂能够更好地切割和打磨玉料;真正切开玉器的,不是绳子或者砣机,而是填充在切割槽中的解玉砂,绳子或者砣机是用来带动解玉砂的;对玉器进行精雕细琢,包括将玉料中需要中空的部分掏膛,需要钻孔的地方用竹管或木棒带动解玉砂钻孔镂空等等……所谓水磨工夫也就是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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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师姐则是仔细看着那些玉料,所见玉料不用切割,一眼看出就是玉料,这些根本就不需要去赌的石料,都是再明显不过的玉料。
赵师嫂说道:“铺子里的玉料都是在西边百里的四会运来的,我们只是进行雕琢然后售卖,这些玉匠的手艺高低决定了玉器的价格,一般的玉匠我们也不会请的,他们制作出来的玉器品质至少是中等,最次的玉器也有两成的收益,好的是翻倍也是正常,不过不多。”
雅师姐问道:“师嫂,那些赌石料的可是赌一次就是十倍甚至百倍的收益。”
赵师嫂笑道:“雅妹妹,你这是没去见识过,也不懂玉器这个行当。”
雅师姐说道:“师嫂,我确实不懂的,还请教我。”
卢林说道:“我们走东南镖获利丰厚,货物价格有数倍十倍,皆因是百余年来,两地之间断绝了海运商路,两地的货物不能流通才有如此高价,但若是海运开了,就不可能有高价了,不说十倍,就是数倍之价都很难再有了,之前走镖带回来的货物,卖得是极快,都是高价,那会稀罕,后面两次就降低了不少。”
赵师嫂笑道:“卢师弟说得极对,确实如此,这玉器玉石买卖至少是有两千年了,怎么可能还有十倍以上的厚利之事。我们这雕琢玉器出售利最厚,是将玉石雕琢出来的成品了,店铺中的玉器售卖之利,平均摊开来不过三成左右,购置来的玉料切割后,偶尔有品质上佳者,可能有翻倍之利,这种事情一年也遇不上几次的。
西北四会的玉石商人,出售玉料也不过是两成左右,那可都是积年的老玉石商人,看走眼的事情是不会有的,偶尔会自己相中了玉料,留着自己切割,也不是次次都有所得的,十次有三两次赔个两成的。”
雅师姐诧异道:“师嫂,就赚两三成?赔两三成?那些赌石料暴富是怎么来的?”
赵师嫂说道:“也就这两三成的利了,不能再多了,雅妹妹,你那些是听闻来的,做不得准的,市井间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了;我听师父说过的,这百余年来,冬乌那边混乱不堪,玉料价格都贵了五成了,若是南疆平稳了,这玉料价格就会下来。就南疆如今这般状况,也就贵哥五成,怎么可能会出现十倍百倍的这种暴利之事。
任何一个做玉料的商贾是不会去赌这什么石料的,多半是骗人的勾当,我是没听说过有这般赚钱发财的商贾之事;玉料确实是南疆那边品质更好,雕琢出来后更受人喜欢,这玉料是从矿洞之中挖出来的,挖掘的玉料都是有记载的,哪里出来的,价格如何,都很清楚,这些在玉石商贾之中是瞒不了人的。
挖掘玉料的工匠和老板都是行家里手,是什么矿,能挖出什么玉料,只要开挖后就能够知道个大概,那还是苦力活,但是不需要什么本钱,只要寻找到玉石矿洞就是赚了,只是这矿洞只要挖出来了玉料,一看品质价格就基本上就定下来了。
若是玉石商人看不准,要再确定品质,就会切割擦洗一番,仔细分辨,这就会引起一番竞价,竞价波动再大,也不会太过离谱,偶尔估计失误,左右也不会超过四五成;当众切割擦洗,这玉料品质一分辨,大致价格就出来了,九成九不会有错的。
在矿洞中那些玉石就被商贾购买了,经过工匠、老板、商贾三道鉴定,极难出错,商贾就会将玉料运会自家铺子去买卖了,四会这边是最大的玉料买卖之地,我若是去那边购买,也要带着老玉匠去掌掌眼,没师父那眼力劲。”
雅师姐听得赵师嫂这么一说,细思了一会说道:“这么说来,那些赌石料的都是假的了。”
卢林说道:“嗯,师嫂说的极是,多半是假的了,内行骗外行而已了,怕是因为南疆那边混乱多年,有人借机坑人钱财。”
赵师嫂笑道:“那些人赌什么石料,怕是合着伙来坑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这去赌石料是十赌十输,赚的多半是他们合伙的,若是雅妹妹呆上几个月,多半就可以看出来的。
师父想要卢师弟那些真腊、苏禄国、满剌加国的女子来做买卖,也就是想利用她们身份来多赚些银子,买卖要人衬托才好做,道理是一样的。”
雅师姐听了,感叹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有机会我去南疆那边看看这赌石料的。”
卢林暂时想象不出十姑姑是如何用那些女子来衬托做买卖,但是十姑姑这两天都去找人去了,应该是很有把握来怎么安排那些女子的。
看过玉石加工,已经一个下午过去了,卢林倒是想起那句话:他山之石,可以错玉。多半就是因此来的。
赵师嫂带着三人吃过晚饭回了十姑姑的府邸,来到客厅就看见十姑姑已经回来了,正在独自喝茶思索着事情。
十姑姑让赵师嫂在荷池凉亭摆置了桌椅,然后带着三人坐在凉亭喝茶说话,今天白日有些炎热,这时坐在凉亭内,有微风吹过,几人顿觉凉爽,都觉得无比舒适,极为惬意,十姑姑果然是个会享受的。
卢林问道:“十姑姑,你这都找到人谈好了。”
十姑姑说道:“嗯,找了两天了,总算找到了一个精通真腊、苏禄国、满剌加国语言的人,比我还年长十余岁,如今番禺城里安南、寮国、阿瑜陀耶、冬乌的人还好找些,真腊、苏禄国、满剌加国的人真不多了。”
卢林想起海盗头子说的真腊、苏禄国、满剌加国那边红毛人混战的厉害,问道:“十姑姑,可是红毛人的缘故?”
十姑姑点了点头,说道:“嗯,听说是那边这几年混乱得很,走不得海路,没什么人往来了,回去了的都没再过来了,而且安南那边似乎也有些乱,如今就剩一些老弱病残走不得,留下了,也为数不多。”
赵师嫂说道:“师父,你在这番禺城找人也消不得这么长的时间,半天也就够了的。”
十姑姑说道:“城里前几天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唱戏的小遥死了,找人就多费了些工夫。”
赵师嫂诧异问道:“师父,小遥死了!怎么没有听说?”
十姑姑说道:“应该是五天前死的,在寓所服毒自尽的,前天下午发现的,然后香山洪家的四女昨天得知后,就不管不顾的从周家离开了,去了小遥的寓所,一直留在小遥的寓所没有离开。”
赵师嫂有些吃惊的问道:“现在也没有离开?”
十姑姑说道:“没有,我下午去了一趟,洪家四女一直跪守在小遥的灵柩旁身穿孝服,唉,这是何苦来哉。洪家和周家两家乱作一团了,两家当家人都头疼得很,不然怎么会耽误我两天时间去找人。”
卢林三人不清楚番禺城之事,听不太明白,十姑姑说完了后,转过话头问起雅师姐那些女子的情况,准备明日吃过早饭去看看,亥时不到十姑姑就先去歇息去了,让赵师嫂再陪着三人坐会。
见十姑姑走了,雅师姐好奇问道:“师嫂,这死了个唱戏的,怎么十姑姑也这般关切了?”
赵师嫂说道:“说来也是番禺城近些年街头巷尾人人谈论的一件奇闻轶事了,这小遥是个唱戏的,算来今年是二十六了,十二年前初登台就很不俗,十二年来一直是番禺唱戏最受追捧三人之一。
约莫是五年前,洪家四姑娘那会十六岁,看过这小遥的戏,两人也不知怎么就认识了,一来二去的就郎有情妾有意,后来这事番禺城许多人也都知道,两年前洪家家主得知后勃然大怒,他不允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戏子。
番禺城的人都知道这二人之事,洪家想给女儿联姻,事情也不好办;恰好周家二公子也喜欢上一个渔家女,被周老爷子知晓了,也是不同意,洪家找到周家,两家一拍即合,就定下了亲事,期间洪家四姑娘闹过,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去年秋天成亲的,排场很大,番禺城也是轰动一时,洪周两家联姻后,这小遥年底就说不再上台唱戏,封箱了。这小遥虽说是个唱戏的,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而且为人和善,坊间也没有什么不良传闻,而且坊间钟意他的女子着实不少,没想到竟然自尽了……”赵师嫂说了有一刻钟,说到后面也是唏嘘不已。
雅师姐和苏师姐听了都感叹不已,说这小遥是个痴情种子。
卢林问道:“师嫂,这洪家和周家都是做什么买卖的?”
赵师嫂说道:“洪家是做纸业的,岭南一带占了六成,周家是造船的,珠江水上的船至少一半是他们家的,都是番禺城数得着的富商。师父与他们也是相熟的,他找人估计也是找洪家、周家人打听过了,不然也不会知晓这事。”
四人接着又闲谈了一两刻钟才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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