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想从记忆中赶走的Couple Tokyo
◇A.D.2006,日本·武藏野市◇
女人拎着购物篮在不算宽敞的连锁便利店中转悠。
炸鸡便当是晚间打折的一份300円的定价,合乎时宜和她的消费水准;“冈本”的价格真是夸张,可她不得不买——她已经狠吃了一次贪小便宜的亏;至于新上架的季节限定甜食,光是看了一眼价格就让她打消了念头。最后她又捎了两包柿种花生和三得利啤酒,在工读生的柜台结了帐,便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在吉祥寺桥下了站,她不由得甩了甩手,将两手提着的装满了沉沉的饮料的透明的塑料袋和只是装着便当的袋子调换了一次。灰白外墙的低矮建筑近在眼前,她加快了点速度,三步并做两步地追着前方的另一名年轻女子跑进楼中——还好赶上了,否则又得费劲自己打开一次大门。真希望大洋彼岸的美国的公寓都有不必自己开门的方便设施,她又开始沉醉地想入非非。
她径直无视了电梯,穿过走廊直接从消防楼梯上楼。根本不用指望这电梯会工作——连最冷的冬天里,暖气都尚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消极怠工,电梯这种奢侈的设施根本不在施工队的优先列表上。她对自己居住的这所廉价公寓有着充分的认知。
这是位于武藏野市的月租公寓,无论是设施条件还是地理方位上,除却离西武新宿线的距离和抵达成蹊大学的交通便利度外,实在没有更多的优点了——除非把五万円一月的低廉房租也一同算上。但要论起性价比……她不快地哼了一声,费力地将已经有些磨花了的钥匙转了转。实在不敢用力,唯恐已经有些金属疲劳了的凸齿终于折断在锁孔里。
门链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她并未在意,径直进了屋。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冷清清的,即使有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孩也毫无任何改变。
通常的育婴室里有的软绵的陈设、多彩的配色是不会在这里找到的,甚至连富有营养的奶粉和辅食也罕有。只有在喝空后被放得四处都是的、没能被好好收拾的啤酒罐和零食袋子而已。
男婴那双瞳仁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从父亲那里遗传到的深紫色眼眸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让她容貌老去的罪魁祸首,前世冤家——一岁上下的男婴,甚少开口,连表情都少见。但她心知肚明,他已经能够听懂,无论是她还是他的语言……
……从那碍事的现代法律和社会约束说来,理论上,他们似乎该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有义务将他的生活成本和成长轨迹作为自己的要务来看待。
可她并不想做什么母亲,对这一角色毫无兴趣。她只想永远作为一个女人生活而已。
习惯性地忽略了幼子打量自己的眼神,甚至可以说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尽管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她却很难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感情,她将这归因于幼子那过于深沉的性情和时不时出现的异象。譬如,这公寓中的害虫可不少见,她和与自己姘居已久的男性更非什么卫生习惯良好的模范公民。
——但似乎从未在幼子身周见到过这些小生物的踪迹。而某种不祥而肃杀的气氛,似乎时时缠绕着他,如影随形。真不希望带着这拖油瓶同去美国,可若是没有这孩子,她又如何开口……
真是轻一点重一点都不得行。
略多走了两步,她转进了狭小的浴室。模糊的镜面上溅满了牙膏沫,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什么心思收拾,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镜面模糊下来。
“这样也好,”她愁闷地用胳膊支着水池,细细打量自己的眼角。
这样就看不到生产以后的一年里蔓生的细纹了。这是咽了回去没说出口的话。
与门外的沙发上坐着的男婴有着相同色泽的褐发,一如既往天然地带着点微卷,但似乎也没有以往那么富有光泽了。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粉盒,重新往细纹丛生的面容上敷粉。被细细的粉末遮盖了的面容重新变得娇媚起来,是大和抚子一般端美的五官,只要不去窥探她的内心的话。但她对自己有些枯暗的、长久没能去熨烫打理的头发却没了主意。
明明她也还只有20岁而已……
门链被再次取下的声音传来,她仓促地把粉盒塞进抽屉,出去迎接。有着沙漠风情的深邃五官的、高大的金发男人正弯着腰在门口脱去军靴,再一脚踩着一只塑料拖鞋,挪着步子进屋——这只考虑了上世纪的日本人体型的公寓属实窄小了些,好在层高至少是正常的。
“回来啦?今天比平时更晚了些呢。”女人攒出一脸娇妩的神情,期待地看着他。
男人大喇喇地单手把迷彩纹路的帽子摘下了,又把汗湿了的同色的外衣直接扔到了地上,笑嘻嘻地从口袋里翻出个系了丝带的精致纸盒:“给我的秋村小姐和雅各小先生买这个费了点时间。是你想吃的酒心巧克力吗,女士?”
“哇!”她惊呼一声接过,满脸幸福得要昏死过去的神情,“你真的带了我前两天和你说的……呀。”装作不经意地摇了摇手中的盒子,并未听见想象中的带着硕大宝石环状金属物件的碰撞声,虽然极力掩饰,她的小脸还是微微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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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充满了异国色彩的五官随后舒展开了,大笑起来。她也只有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正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徽章的雅各,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徽章——
覆盖了皑皑白雪的高山为底,背后升起旭日,红黑两色的鸟居与国土的形状为题,星条和红日交错于前。她不大得知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如何把这标志象征的事物看做一种耻辱,也无从得知这于其他国度的人们而言是怎样的笑料和谈资;对她而言,这就是她时来运转的象征,是锦衣玉食的通行证,别无他意。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雅各像是没了兴趣一样,把徽章向后随手一抛。
“雅各!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扔你爸爸的东西!”她双眉一立,大声呵斥起来。
“无所谓,孩子嘛。”男人捏了捏她的肩,挤了挤眼睛。她顿时安心下来。
“行李箱呢?”把便利店附赠的一次性竹筷“咔哒”一声掰开时,她才想起重要的事,抬头看向正悠闲地喝着啤酒的男人。美国人的体质真是令人羡慕,她看着满杯的冰块咋了咋舌。
“不着急,还放在横田呢。一会儿就去拿。”男人仍然笑眯眯的,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你呢?大学里今天的课怎么样?有好好地去听文学艺术的专业课吗,我的MissTokyo?”
女人噘起嘴,不满地嚷起来:“你最近怎么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好不容易从他们那里逃脱出来!——有去啦,什么‘西贡小姐和蝴蝶夫人’的比较,听了个开头就睡着了。”
男人“噗嗤”一声,好容易才没让一口啤酒喷出来:“好啦,东亚的欧巴桑欧吉桑们可也不容易,在我们那里,孩子读大学的时候可就会被赶去打工赚回学费了,更别提帮他支付房租。”
“呀,那敢情好。雅各的学费可就不必我们给他费心赚了。”
男人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都沁出了点泪花,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逗乐的笑话一样。女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瞅着他。片刻后,男人才勉强止住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你说得对。嗯,可说得太对了。”
吃完最后一口柿种花生时,啤酒罐也已经空了,男人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手表:“隔壁营房同事的车已经到了,我去趟横田就回。”
她的心瞬间雀跃起来,只是——该怎么婉转地开口呢?男人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贴耳道:“一会儿等我的SNS。”
她登时眉眼弯弯,笑着应了:“好。”
她坐立不安地等着,时钟转过了一圈,又转过半圈——似乎有些太迟了,她皱紧眉头。就算是从横田到武藏野市的道路上堵了车,也不应当让她等上那么长的时间。但她竭力说服自己:她已经等了有一两年的时间,不差再等一两个小时的工夫。
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那通迟迟不来的SNS上,或是楼下的车门开合的声音上——所以,她完全没能注意到坐在一片阴影中正远观着自己,似笑非笑的孩童,打量她的眼神中都带了点可怜的意味。
“呀!”时针终于转过九点的时候,她惊喜地叫出声来。像是福至心灵一样,手机的窄小屏幕上弹出了一则消息,她手忙脚乱地点开,一目十行地看着,不断地按动着向下键,直到看到最后一行才回过味来——一时间有种从头到脚都被冰水浇透了一样的清醒感。
乱七八糟的平假名掺着英文和使用错误的汉字、有时又点缀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庄重的词汇,写得磕磕巴巴,充斥着那个男人的风格。实用主义的日语掺杂着浮夸的英语,讲究着唯独能让他的MissTokyo看懂即可的金科玉律。
『哈喽,我的MissTokyo,我的一期一会的情人,我在海洋国家的缪斯。
你想来其实了解,我在原本生活的国家有个妻子。这词汇是什么意思呢,你可能也并不会太感兴趣:我知晓你并不曾想象过成为这个角色,也不屑于成为这个角色。你和我如自由爱情天平的两端,唯独保持着这种平衡,才能托起世界上最美妙的名为愉悦的真理。
当你读到此处时,我应当正在直升机上,飞向海上的移动要塞,你不止一次想象过的移动城堡一样的地方。那只是我无趣的职业生涯中无数次想要逃脱的桎梏,但若是让你有过一些有趣的想象,那也算这份职业生涯恰如其分的价值。在那之后我便会回到太平洋的那一头;大踏步回到属于模范公民的世界中去。不要以为这对我而言很轻松,回到被规定的角色的身份中去可比逃脱更困难。
虽然不大可能有机会再度相见,不过我真实地感谢主赐给我过与你度过的奇妙日子。你就像以往一样追逐着自己的愉悦而生活吧,我便能相信秋村雅各会是世上最自由快乐的孩童。
过去、现在、未来都将爱你的,
MrTok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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