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4-19. 隔槛望日之肇始-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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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笔在女孩的手中上下翻飞,Caster纳闷这支笔什么时候才会落下。女孩的一只手托着脸颊,端正精致的五官却正对着他的方向,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表情对Caster而言很熟悉——眼前浮现出一张几乎是等比例长大的面孔,已经处在说“女子”显得夸大年龄、说“少女”又已显冒犯的时期的模样。
头顶传来嘀嗒声,他转身微微仰着头去看。分针刚好走过数字6的位置。紧接着,女孩眼神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递过手中的纸张,又欢快地一溜烟离开了。
从满室与女孩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愁眉不展的神情里,他慢慢醒悟过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追了过去。
年幼一些的相雅,在行动力上与当下已经很接近了。意识到这一点,Caster忍不住嘴角微弯。远远地看着她独自从半开的校门溜过,Caster才在街道的另一头从容地现了身。
这似乎是个晴朗的星期五,至少从相雅的愉悦神情里,他判断出了这样的信息。等着红灯转绿的片刻里,她吮着支棒棒糖,足尖有规律地一下一下点着地,甚至抽出片刻工夫把原先扎成一束的长发放了下来,用手指理了理——连保持在十米外的距离上的Caster,都不由得好笑地撇了撇嘴。
等到看见相雅的手指弯曲起来的姿势,Caster才顿悟过来。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许,他恰好看清相雅的指间绕着几根掉落的发丝,脸上的愉快神色也不知为何消退了下去,正在喃喃地念着什么。
像是有无形的手正在拨弄着翻线戏一样,发丝在半空中扭成了百般花样,继而又变得透明、液化,变作一滴水珠样的物事悬在半空。
相雅板着脸伸手一握,水珠倏忽破碎,炸成无数毫末消散。
“这样就能应付他们了吧。”女孩在早间时分人迹罕至的路口低低地自言自语,随后调了调背包的肩带,穿过马路、一头钻进向地下延伸的站口。Caster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也说不上来。或许是穿着学校制服的相雅,散发出的与如今迥异的气息吸引了他;若是向下挖掘深究,一层层的情绪便如同混杂的气息缓慢地分散开来。
关切、怀疑、还有一点点想要更熟知御主的过去的好奇心……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无法辨明的别扭感。
“……就算是英灵之身,也难以从这种情绪作祟的困境中脱身吗。”
光线明灭之间,Caster在另一节车厢中悄然现身,如每个普通的乘客一样抓住摇晃着的扶手,抬眼看向隔着两节车厢的那个娇小的身影。
车厢在地底的甬道中起伏,如节肢动物的躯体般一节节地晃动着,相雅的身影也因时不时的遮挡而倏忽明灭着。但她的眼神定定地直射过来。
她在看的正是他在的方向,Caster如此确信。但似乎仅仅是一丝魔力的气味引起了警觉,而非她真正能够看见。
不可见的恐惧……他能看见那身宽松的白色制服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只手已经悄悄地捏住了袖间的一角黄纸,似乎是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然而地铁闸门恰在此时打开了,相雅几乎是逃也似地飞奔而出。
此时她仍知晓何为危险,也还能懂得逃脱的意义。这发现令他心宽,却又很快陷入更甚的迷惑中。稚拙一些却相同的外貌,相似的神色与性情,引导至今日而得的,却似乎是在根源上截然不同的两人。
“被错误地展开的公式,导出了南辕北辙的错误结果”——耳畔响起偶然听见她伏案解题时自嘲的低语,眼下他才依稀窥见了真实的含义。
片刻间他已站在一处门厅中。博古架与其上成行成列的厚重釉彩古物,似乎都在徒劳无功地尝试宣扬这建筑主人的品味。——如果的确有这样的意愿,那这暴发豪奢的主人的意图算得上是落空了,Caster有些恶趣味地这样想着。而他的注意力也很快便转移开,再不注目于陈设。
相雅,他的御主。于他而言只是转瞬之间,但她似乎已跨过数载年岁,抵达了距离他所处的‘当下’已没有太多间隔的时间。洞见记忆的魔眼已经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她探出手去碰触一扇屏风,微眯起眼念诵着什么。并未有什么强烈的气息流转,室内的气氛却陡然一变。原先看似坚实地站立于地面上的屏风,被她如古时的更漏一般轻易地翻转过来。
与空间相关的魔术,他暗自思忖。相雅与家人共同度过的时光,原是在这样一座工房化的魔术师堡垒里。
Caster跟着环顾四下。这是一间格局完全相同的居室,却少了那许多百无一用的装饰,只余下满架古卷,一直堆叠到地面上、桌面上。几卷点缀着艳丽图画的古书正横七竖八地摊开在书桌前。只是粗略地扫过一眼,Caster已经心中雪亮。
一只手像拾起什么脏东西似地将书卷拎在手里,相雅半侧着脸,带着有些麻木的神情。
“观察者、使魔、魔术师的附庸?如果要看,就看个够吧。我不会再费心去保留属于我们的神秘了。”
或许也曾有一只大胆的使魔,正在与他分毫不差的位置,观察着她、摄取着那些古卷残片上的禁忌知识吧。
古卷上赫然勾画出一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透出诡谲气氛的生物。浑圆的表皮下包裹着崎岖扭结的骨殖,即使是写意胜于写实的水墨画作,虬结的指爪仍是栩栩如生,几乎要挥舞着扑出纸面。
“这是‘生命’。原来一直以来我练习的每个转换,说到底最后不过是为了复现出这样的东西……”
——Caster的瞳孔,因而猝然收缩。
他已经完全回想起那种生物的名称了。那似乎并非他的记忆,至少并非自己熟悉的经历;但他至少知晓那是基于何种原因而淡去的印象,也足以确证那的确是真实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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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飞机飞到半途中,才发现还不如一开始就掉下来。用来形容我,真是贴切到令人恶心。”相雅紧紧攥着古卷,极力试图将它毁去,又似乎在用同等的心神在极力克制住自己、忍住这种冲动——浑身上下,都因此微微颤抖。
或许唯有Caster领会了这话里的含义。他闭上眼,回忆着剑锋过处,那已经毫无人类外形的生物颤动着带来的触感。令人战栗的触觉,时至今日仍然能令他几乎心悸。
“要是早点就知道这种变生的把戏,实质是这么回事,还不如半途就假装学不会呢……”带着自嘲的笑,相雅慢慢蹲到了地上。
——手背上的一划令咒,如同余火熄去一般,慢慢消散了光芒,最后隐去无踪。相雅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与正低头看向她的Caster四目相对。
“看来我的运气不错。Caster,你还是找到我了。”
“御主与从者间的魔力线,尽管大多时候清晰到足以追根溯源,但仍会有这样暧昧不清的时分,”Caster微微摇头,随即笑了,“还好你还想到了这样的办法,大小姐。”
他伸出手去。“还能站得起来吗?”
用力拉住Caster的手,相雅借力站了起来,锤了锤小腿。“你在一路追着我的意识过来时,见到过其他人吗?”见Caster无奈地摇头,她没什么表情地捋了下头发,“也在意料之中。”
Caster好整以暇地抚了抚先前被揉皱的袖口,这才带了点认真的神情看向相雅。“那么,告诉在下,你还知晓一些什么吧。大小姐知道这种……生物的名字,对吗?”
相雅苦笑一声:“虞家有搜集与‘长生’相关的一切古卷的旧俗。而在其中一卷上,载有它们的名称、习性、甚至是变转的术式。其名为……‘困敦’。但即使是这样的名称,也无法遮掩它的实质。”
见Caster只是扬了扬眉毛,毫无惊异之色,相雅嘴角挂着的那丝笑容的苦涩意味更重了。“毫无意外的表情呢,Caster。你生前曾见过它们,甚至曾经交手过,对吗?”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或许应该这样说,这并非在下生前的往事,而是另一段本应该已经被抹去的记忆……只是这样机缘巧合,它们重新复苏了。”Caster偏着头。
“而现在,我们或许更应该……说说你的事,大小姐。想要找到脱身之法,或许得从大小姐的这些记忆里想想办法。”
相雅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息。似乎是受她的情绪影响,周遭的氛围也慢慢变得安定下来——原先模糊明灭的色彩都变得稳定了。
“好。我想想应该如何说起……”带着在她面上极少见到的不安神情,相雅看了一眼周围的几条混沌模糊的身影。Caster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些是大小姐的家人?”
“嗯。就从那里说起吧,你已经目睹了我的动荡不安的童年和青春期……现在,我来告诉你它们是为何发生。”她扯了扯嘴角。
◇◇
“羽化”、“长生”——尽管在新的世纪里听起来既不合伦理也不合逻辑,却实实在在地仍然刻写在某个追随魔道的家系的基石之中。
“羽化而登仙是切实存在的一种可能性”,目睹了遥远时代的星球精灵死而复生的一位相信者,曾在彼时这样断言。尽管只是短暂的偶遇,能拥有悠长生命的可能性散发出过于诱人的香气,以至于相信者从此背弃了原先遵循的所有道路,只是一心一意地走上了全然不同的岔口。
起初只是尝试再度捕捉星球精灵的身影。“元祖”、“真祖”,从遥远异国的魔术师那里听闻了她的名称。然而却完全无迹可寻。
于是退而求其次,相信者与他的追随者们一同开始寻找有着相似特性的生物,以祈天命的垂青。这也依旧无果。
然而相信者仍然不愿放弃。过于巨大的诱惑会导向无比贪婪的执念,他甚至为自己和日益壮大的家族冠上了最初目睹的那位星球精灵的姓氏。“虞”,他们这样称呼自己。
彼时他们也曾这样约定:会有常凡的肉躯不再为他们行走的束缚之时,那时他们会将繁荣与和平带往战乱频发的四方。但年岁推移间,原先仅仅是作为实现这种愿景的手段之一的“长生”,却完全化作了目的本身。
因而,寻求的“道”也潜移默化地变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漫长的修行被越来越透着诡谲气息的变转之法替代,原先被作为邪魔外道的志怪轶闻变成了被主动寻求的事物。原先应当作为黔首的保护者的“虞”,渐渐变作了一群居于黯蚀的庙宇之中、几乎罔顾人伦的夜行生物。一次次的实验在追随者中间推行,有些接近于成功,有些则引向几乎是毁灭性的结果。
——但这种近乎于绝望的尝试仍在进行,无论古卷的记载本就多么可怖:或者以闻所未闻的药剂延命,或者以各种在凡人看来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生物为基础,对肉体进行改造。这些混杂的术法在悄无声息间侵蚀着流传的血脉。当家族终于开始凋敝,“虞”的后裔们才如梦初醒,却又更为疯狂地继续着更欠理性的实验。
悠久的时间就在这样的一次次无果的尝试中飞逝。几经迁徙,原先的相信者们的零星几名最后的后裔在长江之南定居下来。许多过于繁杂、且人力物力已非现代魔术师所能调动规模的庞大术式已经被遗忘,或者交换给被认定为更具复现实力的外来者;然而执念却随着“虞”的姓氏一同,和魔导的血脉身份被继承了下来。
——车轮是本该沿着一贯的轨迹,任凭惯性驱使至原定方向的。然而,唯独在此时,车轮在碾过被长辈们满怀期许地起名为“相雅”的、“百年间最具根骨与魔导资质”的女孩时,稍稍迟疑着偏移了前行方向。尔后,不受控制地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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