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案卷藏毒计
薛蟠眼见宝钗说得愈发唬人,偏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贾史王薛四大家怎么就闹得生分了?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因是薛蟠挠头道:“妹妹说得我不懂,不过你自小聪慧,往后我多听你的话就是了。”
宝钗半是失望、半是欣慰道:“如此,待用了早点,哥哥就去登门道恼吧,可不敢再胡乱发了性子。”
薛蟠闷声应下,不片刻薛姨妈回转,薛家三人一道儿用了早点,薛蟠拾掇齐整便要去登门道恼。
谁知方才从梨香院出来,迎面便见香菱从夹道转将过来。那香菱见了三人赶忙见礼:“见过……薛太太、宝姑娘、薛大爷。”
薛蟠瞪着一双牛眼扫量一眼,纳罕道:“你在我家也不曾短了吃喝,怎地见天木着脸,反倒才送出去一夜就这般容光焕发?”
正要呵斥两句,薛蟠忽而醒悟过来,指着香菱道:“你,你……开脸了!”
香菱昨儿个夜里与陈斯远相拥而眠,虽不曾有肌肤之亲,而今回想起来却也蚀骨销魂,因是不觉便羞红了脸儿。
薛蟠顿时三尸神暴跳,跳着脚叫嚷道:“姓陈的欺人太甚!这才一夜,一夜啊!姓陈的竟收了房!”
薛姨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人已经送了过去,何时收房又能怎样?因是上来连番劝慰薛蟠。
宝钗略略蹙眉不喜,暗忖那陈斯远或是饥色之徒,要么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眼针鼻儿也是,怕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等人往后还是少往来为妙。
因是宝钗直言道:“若不是哥哥酒后无德,又怎会有如今情境?”
薛蟠被宝钗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又想起宝钗方才所说,顿时一腔义愤泄了去,蹙眉身形委顿道:“酒色害人不浅,罢了罢了,从今儿个起戒酒!”
眼见身前香菱鹌鹑也似的,宝钗上前扯了其手儿道:“别怕,哥哥如今酒醒了,妈妈与我当面,他不敢胡来的。”
“嗯。”香菱心下稍安,说道:“宝姑娘,我家大爷还等着我呢。”
“那你快去吧。”
香菱应下,屈身一福告辞而去,旋即快步进了隔壁小院儿。
宝钗道:“走吧,我随着妈妈、哥哥一道儿去瞧瞧。”
薛姨妈心下纳罕,方才分明说定了只她领着薛蟠去道恼就好,怎地这会子宝钗也要去?旋即恍然,是了,这是怕薛蟠那孽障又胡乱发了性子。
当下薛家三人移步到得陈斯远居停小院儿跟前,那陈斯远方才早得了香菱禀报,也不敢拿大,这会子已然迎了出来。
众人彼此见过,薛姨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朝着薛蟠连连使眼色。薛蟠垂着脑袋蔫头耷脑的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嗡声道:“远兄弟,昨儿个哥哥酒后无德,实在对不住,这边厢给远兄弟赔罪道恼啦!”
陈斯远心下半点也不怨恨薛蟠,错非因着薛蟠,他哪里会这般容易就摆脱了狗皮膏药也似的柳燕儿:这也就罢了,还平白得了香菱与一处绸缎铺面。如此一计较,简直就是双赢啊,里外里赢了两回!
人家放下姿态,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斯远便拱手道:“事已至此,只盼着薛大哥来日善待燕儿。”
薛姨妈赶忙道:“好说好说,这回啊,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我看远哥儿与这孽障年岁相当,往后时常来往。本就沾着亲,说不得来日愈发亲近了呢。”
陈斯远挤出一抹笑来,让过身形邀道:“外间天寒,还请姨太太、薛大哥、宝姑娘入内叙话。”
薛姨妈开口道:“就不叨扰远哥儿了,今儿可是凤丫头生儿,昨个儿就说定了要去老太太跟前热闹热闹。”
陈斯远颔首道:“如此,在下就不留姨太太了。”
当下薛姨妈一行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宝钗忽而顿足,与薛姨妈道:“妈妈稍待,我还有话要与远兄弟说。”
目光看向随行的莺儿,莺儿便将提着的篮子送了上去。宝钗亲手接过,转头到得小院儿门前,与陈斯远说道:“这二三年我与香菱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如今她来了远兄弟身边,我心下虽不舍,却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些物件便算是我送香菱的添妆。”
说着目光越过陈斯远看向香菱,笑道:“如今也是比邻而居,香菱若是得空不妨多来寻我说说话儿。”
香菱赶忙一福应下,口中应声不迭。这二年多错非薛姨妈、宝钗看顾,她早就被那薛蟠生吞活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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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子送到香菱手中,宝钗不再久留,饶有深意瞥了眼那篮子,
这才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恰此时一丝微风袭来,陈斯远便嗅到那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陈斯远略略恍惚,这才拱手相送,心下暗忖,那香气想来是宝钗服用冷香丸后身上的体香?
收摄心神,暗忖此事竟不曾生出波折来,瞧薛蟠那俯首认命的情形,也不知薛姨妈、宝钗是如何与其分说的。
还有宝钗方才那一眼,莫非这篮子里另有玄机?
当下与香菱回转堂中,便见香菱这会子又红了眼圈。这丫头虽是个呆的,却是因着无力反抗命运而心下麻木,实则谁但凡对她好上一点,她要动容上许久,往后日子里一直记得那人的好儿。
小丫鬟芸香随着进来瞧热闹,陈斯远便吩咐道:“昨日库房送的黑炭实在呛人,”探手自袖袋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递与芸香道:“你去寻库房的管事儿说说,取些银霜炭来;蜡烛也不太够,顺道儿一并多取些。剩下的留与你买零嘴吃。”
芸香顿时欢喜不已,接了那碎银,估摸着能有一两出头。想着此番自个儿总能剩下一串钱,顿时拍着胸脯道:“大爷放心,我定办得妥帖。”
丢下一句话,芸香乐滋滋颠颠儿而去。
陈斯远这才转头与香菱道:“快打开瞧瞧宝姑娘给你的添妆。”
“嗯。”香菱应下,打开篮子,便见上层是银纹丝攒珠梨花形头面八件式一套,另有头花两对,下层则是一叠满是娟秀字迹的稿件。
香菱面上先是欢喜,继而纳罕起来:“咦?姑娘的墨宝怎地也装了来?莫非是莺儿犯了糊涂?”
莺儿或许会犯糊涂,可宝钗又怎会这般大意?料想宝钗方才那饶有深意的一眼,便应在这稿件上了。
“拿来我瞧瞧。”
香菱不疑有他,径直将那稿件递与了陈斯远。陈斯远接过来快速翻阅,旋即蹙起眉头来。
这其上并非诗词,而是抄录的乃是当日金陵一案的部分口供案卷。
冯家老奴初次状告时言:“这拐子便又悄悄地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办案的捕头两日后回前任金陵知府:“……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后续口供大抵如此,都是指冯渊撞破拐子重卖,薛蟠不肯退让,急切之下冯渊径直上前夺人,这才有了薛家家奴将其殴伤,抬回家三日后毙命。
起初陈斯远还瞧得纳罕不已,不知宝钗是何意。待多看几遍,忽而便有了几分明悟!
此时律法可不像是后世那般,好比那宗族械斗,两个村子大旱之年抢夺水源,一场械斗下来死上十几人都是寻常。官府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这等私斗,多是在事后做个和事佬,死伤多的村子不过多得一些银钱罢了。
至于严惩凶徒,全然没这回事!
比照此例,两家不肯相让,又是冯渊先动的手,且其人还不是死在当场,事后便是告上衙门,也不过是薛家多出一些银钱补偿罢了。
那冯家老仆告状时所言,一句话没提薛蟠,想来也是存了多要一些烧埋银子的心思。
可偏生那前任金陵知府不知是如何想的,此案一拖再拖,直到贾雨村上任,竟胡乱判了冯家胜诉,薛蟠社会性死亡,直接成了活死人。
按说贾雨村得了林如海举荐,又通过贾家走通门路这才复了职,怎也不会冤将仇报……
且此案明明白白,就算当日不知,如今已然过了两年,贾家、王家再如何迟钝也该反应了过来,偏生并无一人问责贾雨村,更无人替薛蟠翻案。
想明此节,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着莫非当日贾政、王子腾写给贾雨村的信笺有问题?
可贾家、王家为何要害薛家呢?是了,薛父已故,薛家大房只薛蟠一根独苗,不拘薛蟠是身死还是社死,薛姨妈、宝钗一介女流又如何保得住万贯家财?这是要吃绝户啊!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拍门,随即有清脆女声道:“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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