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信重
“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顿了顿,贾芸又道:“昨儿个夜里,侄儿有幸远远见了远大叔一面。”
贾芸?陈斯远仔细观量,见此人身量高挑,生得斯文俊秀,出言谦恭,言辞中隐隐透着一股子讨好意味。
隐约记得书中此人极有能为,后来好似又将巧姐儿给发卖了?不过都说后四十回是伪作,当不得真,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斯远倒是不在意,明面上他不过是攀附贾家的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暗地里则是冒籍谋算贾家的骗子。贾芸如何,又与他何干?
当下纳罕不已,出口笑道:“原来是芸哥儿,你这是才从府里出来?”
贾芸道:“本要见周嫂子,奈何周嫂子去宁国府帮衬了。”顿了顿,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侄儿见了远大叔便觉颇为亲近,不若远大叔赏个脸面,咱们一道儿坐坐?”
这会子陈斯远已然回想起来,若无意外,此时贾芸正一门心思往荣国府里寻差事呢。这是没堵着周瑞家的,搂草打兔子干脆来自个儿这儿寻机缘?问题是自个儿哪儿来的机缘?
诶?不对,自个儿这儿倒是真有——薛姨妈方才赔了一处铺面,岁入三百两。落在贾琏那般公子哥儿眼中自然瞧不上,可落在眼看揭不开锅的贾芸眼里,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不过那铺面转手就让薛家回购了,不拘贾芸如何打算,注定都是一场空。
本要开口婉拒,转念一想,自个儿是个没根脚的,正缺得用人手。贾芸正值困苦之际,自个儿舍了善财,没准儿就收拢了个得用的人手。
心思电转,再开口陈斯远便颔首笑着应下:“好啊。”
“啊?”那贾芸不料陈斯远应承的这般爽快,后续一股脑的说辞生生憋闷在心,旋即又喜形于色,道:“远大叔果然爽利,这边请!前头有个羊肉铺子,滋味极妙!”
陈斯远边走边道:“早间出门访友,这会子方才回来。看天色怕是过了午时,正寻思如何吃食,不想芸哥儿就来相请。”
贾芸笑道:“可见咱们叔侄有缘。”
当下二人说说笑笑,便沿着宁荣后街往西行去,须臾便到得一处铺面。
那贾芸以袖拂去长条凳上浮灰,邀着陈斯远落座,张口便道:“关婶子,今儿个可有什么好肉,上几碟来。”
一四十许妇人踱步出来,瞥见贾芸便笑道:“是芸哥儿啊,今儿个庄子上摔死了一头牛,早间送来的,这会子卤成了,芸哥儿可要尝尝?”
贾芸爽利道:“牛肉来一碟,老酒来一壶,旁的婶子瞧着上。”
那妇人答应一声,转头便将六碟送上,又送上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一碟卤牛肉,一碟酱牛肝,一碟羊蹄,一碟白果,另有炝拌时蔬两碟。
贾芸起身为陈斯远斟酒,邀着饮了两杯。这贾芸能说会道,虽不曾真个儿出过京师,倒是听得外间不少典故。
又捧着陈斯远说话,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陈斯远忽而道:“芸哥儿如今在何处营生?”
贾芸面上一僵,苦笑道:“说来惭愧,如今侄儿还要靠家中老母养活,实在愧对七尺男儿身。”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见识不凡,不过一时困顿,来日必有前程。”
贾芸笑道:“借远大叔吉言。”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方才侄儿便想寻周嫂子讨要个差事,奈何贵人事忙,缘悭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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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洒脱,可周瑞家的是何等样人?贾芸又是何等样人?周瑞家的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贾芸再如何也是贾家子弟。能说出贵人事忙这话,可见贾芸潦倒、无奈到了何等地步。
陈斯远就道:“可惜了,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间倒是不好为芸哥儿说上话。”
贾芸摆摆手,说道:“此事随缘就好。是了,远大叔,听闻前几日薛大叔与远大叔生分了?”
陈斯远便道:“不过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好。”那铺面已经转手,陈斯远不好接茬。
贾芸兜转一番,眼见陈斯远就是不接茬,便只好说起旁的来。一时间二人谈天说地,倒是颇为热络。
一壶酒下肚,贾芸酒意上脸,正说着老国公往日光彩,忽而自外间进来个昂藏大汉,方面阔耳满脸的络腮胡子,这时节尚且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
入得内中便叫嚷道:“兀那关嫂子,牛肉切上二斤,老酒打上一斤。挂在账上,月底我来会账。”
内中关婶子应了一声。那汉子扭头一瞥,忽而瞥见贾芸,顿时蹙眉不已,禁不住呵斥道:“你老娘整日家为人浆洗衣裳,辛辛苦苦养了你,便是让你贾二爷跑来吃酒的?”
贾芸赶忙道:“老二,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叔,我与远大叔一见如故,这才聚在一处。”
那人瞥了眼陈斯远,当下也不放声,接了递过来的酒壶与油纸包,竟扭头就走。
贾芸复又落座解释道:“那是我家紧邻,叫倪二,有个诨号醉金刚。如今好似随着蓉哥儿办差。”
原来那厮就是倪二。
陈斯远暗自记下,又与贾芸推杯换盏。待未时过半,桌案上只余下残羹冷炙,陈斯远便招呼道:“今日兴尽,不若来日得空再聚。”
贾芸应下,虽面上笑着,却难掩心事重重。
二人一并出了羊肉铺,陈斯远忽而停步,扯了贾芸的手塞过来一物,语重心长道:“不过一时困顿,芸哥儿不可失了锐气。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倒是不好劳烦芸哥儿。嗯……待来日吧,若有机会,定要芸哥儿帮衬一二。”
“远大叔客气了,但有所言,侄儿定赴汤蹈火。”
陈斯远笑着拍了拍贾芸肩膀,扭身就走,只摆了摆手道:“我自个儿回了,芸哥儿也早些回去吧。”
贾芸哪里肯?顾不得看手里塞的是什么物什,到底将陈斯远送进了荣国府后门,这才回转。
进得巷子里,贾芸这才撒开拳头看向手中,便见内中是两张百两的银票。
二百两!贾芸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些目眩!他自幼丧父,全靠着母亲浆洗作工养活,顶着贾二爷的名号,又何曾见识过这么多银钱?
这些年家中不免困顿,少不得妈妈与他四下拆借,拆借是要还的,就算如此也免不了亲戚的冷言白眼。又何曾有人初次相识就赠以厚金?
头皮发麻半晌,贾芸慌忙将银票揣在怀里,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府中传闻果然不假,这远大叔真个儿豪爽。不冲旁的,只冲着这份信重,来日但有差遣,不说赴汤蹈火,少不得也要为其鞍前马后奔走!”
嘟囔罢,贾芸这才兴冲冲往自家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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