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般若尼师
洛阳城西白马寺。
静室禅房内,一位缁衣尼师端出了腊八粥来,搁在高脚四方胡桌上。
她生得一张灰布素衣也掩不住的俊美浓颜,黝黑凤眸满含悲悯地,望着桌前浑浑噩噩、举足无措的小姑娘,笑道:
“无忧儿快吃,吃饱了好离去。明儿就是孝瓘的生辰腊八,你也不想他的生辰变忌日吧?”
那年元无忧流落在白马寺外,兰陵王正在搜查失踪的风陵王。世人眼里的风陵王是个男娃,她便豁出了姑娘家的羞臊让他验身,谎称是突厥公主,这才被兰陵王安置给落发在此的生母般若尼师。
却在给她更衣时,尼师发现了那枚自己从柔然带来的、亲手送出给儿子的北珠。
从未谋面的高四哥生母,便认出了这位儿媳。
般若尼师昔年也曾追随华胥可汗、西魏女帝,自然知道她家独苗女儿的闺名,可两国战况焦灼之下,她知道儿媳出现在此必会搅动风云,便送出一张儿子的傩面,撵元无忧离去。
可是这次的饭桌上,不止多了个靛蓝色蜡染裙浑身苗银的闹闹,连高长恭都提前来了。
这张四方胡桌足有三尺长宽,元无忧对面坐了位身穿绛红色军服,披黄铜甲胄的年轻将军。此时他在黑如流墨的高马尾辫上,栓了两簇蓬松绒白的狼尾,俊美英挺的嫩脸上凤眸黝黑,烁烁逼人。
他不知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找他娘要碗粥,只盯着她看。
当般若尼师唤她“无忧儿”时,元无忧下意识就想反驳,因为高长恭一出现必然是真人入幻。
可下一刻,男子便横了她一眼,冷声道:
“不要反驳我娘。”
元无忧心道我也不敢啊,在你没出现之前那个幻境,她一反驳,这位尼师就露个血盆大口,拿血泪给她盛了一碗粥,掐她脖子要往里灌。
她自己在此时,都改变不了过去,更别说这次多了个凑热闹的闹闹,和高长恭的真身了。
坐在她身侧的闹闹一听,只闲来一捋挂满铃铛的眉帘儿,笑吟吟道:“兰陵王好大的威风夫纲,你这媳妇儿还没过门,就得受婆婆管制?”
高孝瓘剑眉一抬,俊脸凝霜意,不卑不亢道,“她身为突厥公主,便要与北周和亲,别说她早有婚约,即便没有,本王也不会娶媳妇儿。”
这句被他娘般若尼师听见了,又是一句骂:
“臭小子,什么不娶媳妇儿?等着媳妇儿娶你呢啊?”
眼瞧着般若尼师又端来一锅参茸粥,喊她“无忧儿”,她点头应着,但冲高长恭使眼色,
“小憨,你相信幻境吗?我不是什么公主…”
高长恭那张几年前的嫩脸,经屋里热气一熏,愈发像刚出炉的糯米糕。
他下颌一点,又瞥了眼闹闹,“一瞧她在此,我便知道了,一遇见这家伙准没好事儿。”
闹闹一摊手:“你可别沾边赖啊,果真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怨恨别人。”
与当年强行塞给她傩面,盯着她喝碗粥又给顺后门送出去不同,这次尼师放下那锅东西便走了,但高长恭和闹闹都能出现在此,与她同桌喝粥,她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出入了。
只留元无忧端过粥来,打算填饱肚子,虽然当年尼师二次端的锅里是月牙馄饨,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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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闹却一把摁住她捏着汤匙的手,贴耳边道:
“别吃!这幻境里的东西都是障眼法,你再往里仔细瞧瞧?”
元无忧低头一瞅,方才乍一看是参茸,眼下就成了刀法狂放的蘑菇,烂了根儿的菌子。
闹闹在旁道:“你看这个,南疆名菌见手青,吃完不仅能看见小人儿和彩色奇幻世界,还能无痛投胎转世。这是白罗伞,这是黄罗伞,这是红罗伞……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歌?就是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元无忧:“……”
她默默抬头看向尼师远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心道这位婆婆不会也是真人入幻吧?是知道自己会对他儿子不利,要趁早毒死她?
闹闹则安慰她道:“幸亏这只是菌子,若是给你弄一碗蛇虫鼠蚁,你瞧不清楚也就吃了。”
坐在对面的高长恭听俩人絮叨了半天,也听不清,但突然发现了她颈上金铃铛里的北珠。
他伸出套了龙鳞护腕的手臂,虽够不到她的颈子,但也足矣指着她颈子问:
“我母亲便是凭这个认出你的吗?”
元无忧连连摆手,浑身都在反驳!
“不是我不是我……是风陵王!”
“接下来又会发生何事?我倒要看看当日,风陵王是如何得知突厥公主在城里,又窃走了母亲为我制作的傩面,骗了金镛城守军。”
当年元无忧一入白马寺便知,那昆涂欢公主随着难民涌入了金镛城,留下一串北海珠子的手链给了般若尼师,实则是给元无忧留线索。
而且倒也不算骗,她戴傩面谎称兰陵王,是一己之身杀穿了围困金镛城的周军,冲破重围才到了城下。守城将士见她英勇骇人,才放了浑身浴血的假兰陵王入得金镛城。
她的战绩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自不亏心。
般若尼师是知道的,不救昆涂欢,是五国战火连天。救下昆涂欢,是柔然再无翻身之日。最终她选择了纵然儿媳,为儿子铺路。
可当高长恭出现在这场幻境那一刻,便与过往不同了。高长恭等了半晌母亲还没回来,索性一把抓住元无忧的手,盯着她的漆皮手套问:
“为何你的身体和风陵王的护具,如此严丝合缝,像一起长大似的?”
元无忧讪笑着,“幻境里,这都很正常。我实在不认识什么风陵王。”
虽然在此的仨人都是真身入幻,可仨人嘴里凑不出一句坦白的真话。
就在这时,禅房的门突然大开!从呜嗷咆哮的寒风凛冽中,打外面走进来一人。是个拿墨色黑衫、裹着身长玉立的男子。
明明是腊月寒冬,他居然穿了一身春衫就出来了。手里还提个灯杆儿三尺长的六角宫灯,脸戴玉片面具,径直奔着元无忧这张胡桌而来。
“风陵王何时去与兰陵王解婚约,入宫为后?”
出声那把清冷的嗓子好似投玉挫冰,又或是从外头的风雪里抠出来的。
自打他那道身影一出现,胡桌上缁衣素裹的元姑娘,眼珠子便瞪圆了。
任谁出现在此,也不该他宇文怀璧出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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