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切如常
隋朝要征讨高句丽了,这点做不得假。
诏书要求整理军备,各级官府将责任层层下压这也很合理。
需要牲畜骡马转运军需,往来役夫的牲畜、车架都被扣押应该也是事实。
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府衙要征用李家的牲畜,要征收李家的货物看起来也是顺理成章……
但是……
“真的是这么简单?这么顺理成章么?”
清晨时分,走在涿郡大街上的李昭用那本被攥起来的《大业律》敲了敲后背,自觉已是抓住了那一丝破绽。
他曾经替一位涉嫌电信诈骗的嫌疑人辩护过,曾经和对方详细聊过这方面的问题。
这在犯罪心理学上还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利用被害人的权力敬畏、盲目崇拜”。
至于是或不是,大胆假设之后就该小心求证了……”
李昭抖了抖手中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认真分辨了一番向一处行商聚集的拐角走去。
他心中腹诽:自己这手字可真是丑爆了……
字虽丑,但人却不俗。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此时李昭一身皂色低领袴褶,腰间用蹀躞带收束,衬着一枚圆润玉扣,显得本人颇为潇洒干练。
当然,这并非是李昭审美多么优秀,只是此时杨广先生已给整个社会都安排好了服色等差,作为屠夫、商贾之家外出必穿皂色衣衫,他没得选而已。
经过昨夜和李宝的又一次深谈打听,李昭对涿郡的布局已大致了然,此时他所在的位置已是抵近临朔宫的东市。
因为抵近宫城、府衙,东市通常比西市热闹很多,且往来商贾多会在东市招揽生意或是兜售商品。而这正是李昭所看重的环境。
毕竟人多的地方才算江湖,有江湖才有消息……李昭一头扎进了江湖之中,如鱼得水。
凭着一身皂衣,他快速拉近着与商贾、役夫们的关系,以“验看货物”、“打探行情”作为借口套着近乎。
几个来回后,李昭就能将话题引向自己想要了解的内容上去。
“行商不会被扣牲畜啊,是强买?哦哦,健壮者官府统一征购……”
“这就是官府给的凭据?返乡后可至当地换得钱财?”
“你还记得之前见过那几匹骏马吧?对,商队……就是几日前,在西北崇德里……”
最多一刻钟完成一次问询,而后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那张纸上飞快的勾画,擦擦手李昭就走向下一个目标。
李昭用来记录的那叠纸上所写内容愈发密集,两天下来原本的“白纸”却已快被黑色填满。
而这几天时间里,客栈小院中的气氛却愈发严肃。
董账房等人每日辛劳不休,可货物售卖本就需要周期,尤其赶上此时物价上涨,丝帛之类的货物出手难度更大,更遑论昂贵的蜀锦。
每日归来时众人都是愁眉苦脸。
赵芸茹、李雪琪这几日里也俱都是早出晚归,顶多在晡食时能勉强遇上,可两人的话也是越来越少,眉宇间愁云密布。
李昭也不与她们多做打听,每日里用饭、外出、闲逛、返回,有时带上小厮李宝,有时便干脆自己一人。
董账房等人在北市卖货偶尔还能撞见自家这位四处闲逛的大郎,虽有些怒其不争,但眼见他没惹出什么是非也就没去多事。
他们作为长工、随从、帮佣又怎敢去置喙主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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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生,今日帮我一个忙。”
第三日清晨,用过朝食的李昭忽然将准备随董账房外出的耿护院拦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对这个大块头的护院还算满意,于是向耿护院发出了邀请。
今日他觉得可以采取进一步动作了,需要一个厉害的打手。
耿护院挠着后脑好生为难。
他不想跟着自家这位大郎到处浪荡,今日还要帮董账房等人搬运货物呢。家中仅剩下三头驴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但见自家这位大郎脸色下沉他心中登时一凛,想起了之前这位大郎在家中说一不二的行事作风。
他生怕再弄出些旁的枝节,于是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下来。他叉手唱喏问道:“敢问大郎,是何事务啊?”
李昭脸色缓了缓,背着手便向外行去,只留下一句话:“随我来就是。”
耿护院无奈跟上。只是走过厢房时,李昭忽然又冲着耿护院等人住的厢房抬了抬下巴,道:“带上刀。”
耿护院心头一凛,左右看了看附耳小声对李昭道:“大郎你忘了,两年前朝廷便已下令:民间铁叉、搭钩、刃之类皆禁绝。在这蓟县城中咱们可不敢带刀啊……”
李昭自是不知道这等规定,没想到这年代居然还有管制刀具一说,小说里那群大侠是怎么行走江湖的?
他想了想道:“那就带根短棍,用得上。”
耿护院头皮有些发麻,叉手问道:“大郎,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是否和如夫人说一……”
“少废话!”李昭冷声打断,上下扫了耿护院一眼,道:“如夫人现下是能管得了我,可耿护院,他日这李家可是我当家。你今日若是再推三阻四,我还就把话放到这,我当家之日第一个便辞退了你!”
耿护院脸色有些涨红,但最终没敢再多言语,立刻去寻短棍。
李昭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略有些愧疚,他在心中感叹着:自己这原身脾气还真大,跟我完全两种人啊。但现在用来“说服”别人倒也真是高效。
眼见耿护院腰带别着短棍回来,李昭忽然转了转眼睛对耿护院问道:“你对这涿郡太守崔弘升有什么了解?”
耿护院心中纳闷,不知道自家这位大郎天马行空又想到哪去了,为何忽然问了这么个问题,他想了想回道:“某人微言轻,倒是不识得这位郎君。不过,之前大兴城那边曾传来一句童谣,是说他兄长崔弘度的,想来他们兄弟二人该有些相似……”
“童谣?怎么说的?”
“宁饮三升醋,不见崔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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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赵芸茹见到了迟迟归来的耿护院,蹙着眉头问道:“耿护院,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衣衫破了个口子、顶着一个硕大熊猫眼的耿护院叉手唱喏,对赵芸茹回道:“禀如夫人,某……走路不小心,摔……摔了个狠的。”
“当真?”
“当……千真万确!”
此时李雪琪刚好从两人身旁经过,闻言后她手捧着羃帽打量了耿护院一眼,随后对赵芸茹使了个眼色,赵芸茹会意,宽慰道:“如此,耿护院快些休息,擦些跌打药去。”耿护院道了声谢,龇牙咧嘴的离开了。
李雪琪眨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耿护院一瘸一拐的背影说道:“我晨时似看到耿护院是随着阿兄出去的……”
赵芸茹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对身后喊了一声:“晴儿,去把李宝喊来!”
不多时,小厮李宝站在了两位女主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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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芸茹对李宝问道:“大郎这几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头疼可已好了?”
李宝再度叉手唱喏道:“回如夫人,大郎的头疼该是早就好了。不过记忆好像还没恢复,时不时就问我些话。这几天他上午多去东市闲逛,下午多去西市闲逛,因大郎使某去买书,某没一直跟着,不知今日大郎做了什么。”
“买书?”李雪琪冷笑一声,道:“我阿兄居然还能看的进书?莫不是那本《潘玉儿秽乱南国》?”
那本大郎早就看完了……李宝心中嘟囔着,可好歹听得出自家大姐语气不善。
他赔笑道:“大郎使某买一本《大业律》已买到了,可另一本‘陛下登基后诏书汇编’着实难寻,某在各家书肆转了好久,今日才买到一本相仿佛的。”
随处闲逛、看看杂书,不过如此……
赵芸茹在一旁听了心中又是了然又是难掩的失望,她对李宝道:“大郎要做什么便由他去做便是,可你记得,万万不可再让他惹出是非来。”
李宝闻言下意识便转了转眼睛,李雪琪立刻警觉,追问道:“我阿兄到底做了什么?”
李宝挠了挠头,眼见李雪琪柳眉倒竖他不敢再隐瞒,连忙道:“大郎他两日前带我去了一趟赵宅……”
“赵宅?哪个赵宅?赵行本家?”李雪琪追问着。
连赵芸茹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她也急急问道:“两日前的事你为何今日才说?不是让你事无大小都要告知于我么!?”
李宝吓了一大跳,一边点头一边苦着脸道:“如夫人、大姐,这怪不得某啊!大郎他不准某说,说如果某把事情说出去了,他就要打断某的第三……第三……打断某的腿!”
赵芸茹没去理会李宝的结巴,抢前几步问道:“大郎去赵家做了什么?你现在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敢有半句隐瞒我也让人打断你的腿!”
眼见一大一小两位主家逼视着自己,李宝绷着快哭出来的表情道:“大郎就没让某跟着进去,只是让某在一刻钟后去唤几个卖吃食的摊贩在门口等他,某实不知他去赵宅做了什么啊!
“不过,不过大郎出门时那位赵家郎君是亲自送到门口的,还说‘那些牲畜大郎尽管放心,我必会照料妥当’。大郎就叉手对他行了一礼,还大声说‘如此某便放心了,区区几匹畜生却可为国家征战效力,李家得其所哉’……”
“我阿兄简直……胡闹!”李雪琪双手紧紧攥着襦裙的裙裾,气得跺了跺脚,双眸氤氲已有快要哭出来的架势。
“得其所哉”?这不是已表明自家不再索要那二十匹驴子了么?没了牲畜载驮,数千里路,一行人要如何回到洛阳?
赵芸茹对李宝一番恐吓教育后让其退下,轻轻拍了拍李雪琪的肩膀,对她道:“大姐不必如此,原本……那些牲畜也是要不回来的。随大郎如何说吧。”
李雪琪恨恨的跺了跺脚,嘟囔着:“原以为他失忆之后有所改观,却不想……我阿兄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说罢,她捧起羃帽便离开了,只留下赵芸茹尴尬的站在原地,许久后长长一声叹息。
李雪琪这般说话自然也有对她的不满,赵芸茹感觉得出。
本来此次行商要她随行便不止是随行,除了借用赵家人脉便利生意外,就是希望能以辈分压住李昭。
可她赵芸茹到底不过是个妾室,娘家本就不算显赫,此时又陷李家于如此境地……
即便她对自家这位大郎有再多怨言,她又能以何身份去管教李昭呢?
夜幕将临,赵芸茹带着沉重的心情将自己关入客栈屋子里,屋中摇曳的灯火将她窈窕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那影子却一动不动;
李雪琪则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低声啜泣着,将头埋在了被子里,两只小腿没有形象的凭空踢动,发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委屈;
至于厢房里,耿护院正倒吸着凉气,吩咐着小厮李宝给自己后背一道棍伤擦着药膏,看着那件自家婆娘为自己做的衣衫暗自心疼……
而在华灯初上,距离“鸣街鼓”响还有半个时辰时,李昭则满脸微笑施施然从郡守府衙的侧门走了出来。
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叉手恭送,同时小声道:“天色暗淡,李郎君行路还请小心。”
李昭抖了抖袖子,随后轻轻攥住那管家的手臂,五枚铜钱神运鬼输般坠入了那管家袖中。
他一脸诚恳道:“有劳管家相送,今日与府君相谈甚欢,但无奈天色渐暗,只得明日再来叨扰。”
管家摸着钱背自是知晓这是质地更优的“肉好”,脸上笑容更甚。
虽然他还是摸不清楚这位李郎君的底细,不知他为何主动求见要求捐献战马,又为何要求在前厅等了近两个时辰才敢去见太守,但这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善意。
他对李昭道:“李郎君请先回客栈安歇,数匹西域上等战马奉捐于朝廷这可不是小事,府君明日便将使兵曹去赵宅点验,其后自会为李郎君撰文书信,同时某也会提醒府君行文于东都,为李家旌表门闾。”
“草民为国出力,报效皇恩乃是本分,拳拳赤子之心耳,不敢求报偿。只是……高堂年迈,总是希望能够光耀门楣……”
李昭表现的依旧谦卑,但多少透露了些商人的市侩。
管家陪笑道:“晓得晓得,洛阳李家高风亮节,某家钦佩不已,此事若成必定会传扬四方啊。”
“此事必成!劳管家向兵曹告知,那几匹战马某家早已送入赵宅,前日登门他又亲口说必无意外,街坊四邻都有眼见耳闻,一问遍知。”
“哈哈,如此最好,不过李郎君,最好今夜就向家中确认共有几匹战马,免得明日有所差池。某在此提前恭贺李郎君了!”
“不敢不敢,某回去便点验账簿对个清楚,必令此事万无一失。如此,那便有劳管家啦。明日再会……”语罢,李昭散了叉手礼,潇洒转身走出了侧门巷子。
出巷口时他不着痕迹地瞥了远处一眼,心中淡然思索着:自己在前厅硬生生拖了两个时辰才去见崔弘升,赵行本他还忍得住?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应该就能再见到他。谈判是需要聚势的……
巷子口稍远处,两个黑影目送着李昭远去,低声商议起来。
“出来了!要不要跟上?”
“这个时辰县衙早已下值,他必是回客栈去,跟着作甚。”
“那怎么办?他今日使人拦住我等,居然没去县衙而来了郡衙?他想做什么?”
“随他做什么,太守日理万机,还会理会他这等小事?再说,咱家和他李家谁在这涿郡更有威望一眼便知,他就算哭出花来,谁又会助他?”
“可太守毕竟见了他,还留他这么久,某算了算快两个半时辰。唉,阿郎吩咐某等的事到底是弄砸了……”
“谁说弄砸了?阿郎说的清楚,务必拦下他不准他去‘县衙’,可今日他来的这是郡衙。”
“那……今夜回去如何向阿郎交代?”
“便说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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