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感慨
“董生、董生!你这边的货物采买的怎样,如今都收拾好了没有?”客栈内,赵芸茹颇为忙碌的与随员们依次确认着事宜,楼上楼下来回走着。
董账房本在清点货物,闻言赶忙迎了上去道:“如夫人且宽心,在涿郡采买了一万钱的北货,挑选易携带的辽东参、鹿茸还有涿郡金丝挂毯。督亢膏近期涨价得厉害,某只采买了一点,所有货物都已点齐。”
赵芸茹此刻面色不错,她紧了紧身上的帔子,道:“大郎今早着人带话说:已与李大将军的幕僚商量好了。
“只等陛下抵达涿郡,返回东都的使者队伍就会出发。某等届时跟随信使队伍一道离开涿郡,定然不会有何危险。”
正说话间,李雪琪自二楼的房间内出来,看着楼上楼下忙碌的家人们还有些发愣。
她听了赵芸茹的话后在一旁建议道:“姨娘,我们该再买些粮食带着。这蓟县城中粮价已经回落。
“可某那日听阿兄提过,在涿郡之外的其他地方、河北的其他地方此时粮价已是飞涨。我们至少要买些粮食坚持到离开河北。”
“这……”
董账房在一旁有些忧虑道:“大姐说的在理,可总共只有二十多头驴子,怕是再装上米粮……”
赵芸茹拍板道:“买!董生,现在就去买些米粮来,这事轻忽不得。大不了我与大姐多走些路。此事关乎回程,容不得轻忽。”
“是,那某这便去安排。”董账房领了命令,赶忙招呼几个随员同他一并去西市买粮。
李雪琪四下找寻了一番,没看到李昭的身影,好奇问道:“姨娘,我阿兄又去何处了?难不成,那李二公子又约他出去打猎了不成?”
赵芸茹掩嘴轻笑道:“那李二公子可是个将军,哪儿能天天带大郎去打猎。我早上见了他,听他说是陛下的龙舟今日就要抵达蓟县,他今日是要和李二公子去看个热闹。”
“与打猎似也无甚区别……”李雪琪撇撇嘴,觉得自家兄长变得越来越忙,自从打通了李景大将军的关系后,他回客栈与她聊天的时间都少了,且将军府始终有亲兵跟随在侧,让人不太自在。
李雪琪嘴上说着却也因此联想起近几日的事情,她回忆道:“昨日我还听见掌柜的抱怨,说是官府让他家妻女都要准备盛装,今早没见到她们。难不成,她们也已经去迎接陛下车驾了?”
“该是如此……大姐可不要乱跑。今日要在店里等官府通知,你我也要去呢,不过好在不需出城,只要在去往临朔宫的路旁相迎即可。”
赵芸茹有些庆幸,因李昭打通了大将军李景的关系,自己和李雪琪不需要起早出门徒步数里去到城外。
她是记得,去岁据说陛下大军抵达张掖时,朝廷是下令当地所有仕女需盛装迎接的。这般推论,这几日蓟县怕也是要做这等准备。
“不过……多少也有些可惜。”
赵芸茹捋了捋鬓边头发,有些憧憬道:“据说,陛下的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二千尺,共四层呢。还有,皇后所乘的翔螭、大臣们所乘的浮景,那般场面怕是人一生也未必能见几次呢……”
李雪琪闻言也不由得露出些许向往神色。
人生嘛,遗憾总是有的。
但在与自家安危相关的事情上,赵芸茹也好、李雪琪也好都不想冒任何的风险。
赵家此时难保没有继续盯着她们。若是出城,即便是随众人而行,也难免不会有意外。
至于李昭……她们反正也管不了李昭。
李雪琪歪了歪头,嘟着嘴道:“看不到龙舟便看不到吧,等陛下他们车驾路过武威门大街,我们还是能看到陛下车驾的。”
说到这,她忽然有些雀跃道:“对了姨娘你怕是不知道,我听说去年陛下去江南时车辇、冠服和仪仗可是比先帝旧制要华丽得多!
“那陛下仪仗有三万六千人,俱都配着衬着漂亮羽毛的盛装,据说把南国那些小人们都看得呆了……”
说罢,两位女子便忍不住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时而猜测陛下是否会穿那件波斯进献的金绵锦袍,时而又猜测皇后是否会穿那件据说足有“十二破”的“仙裙”,总之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
至于她们到底能否挤过重重叠叠的人群看得到皇帝和皇后,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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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干水,足有三层的“浮景级”御舟上。唐国公李渊此时正凭栏远眺,猎猎北风吹得他衣袂飘荡。
身为殿内省少监,他刚刚已安排妥当陛下入城的事宜,此时难得放松,闲暇时他喜欢在大船顶部享受这种飘飘欲仙的状态。
李渊此时不过四十有五,但兼皮肤黝黑、皱纹深刻,整张脸看起来格外显得老迈。
但此时他体格依旧健硕,一身衣物被他的肌肉撑得颇为鼓胀。
桑干水已是南北水运的最后一段,再有多半日脚程龙舟就该抵达蓟县。这一行数千里的巡游便要进入下一段历程了。
“夫君,这三层风大,你为何又不披外袍?”身后,一个温柔但带着些许责备的声音响起。
李渊的妻子窦氏命侍女捧着他的披风从船舱中走出,她一个眼神侍女便小跑过去,不由分说给李渊披挂而上。
李渊哈哈笑道:“夫人,这已是四月,都快入夏了。”嘴上说着,却也没有拒绝侍女的服侍,任由硕大的披风盖住了身体。
“北方风大,总要防范春寒。”窦氏白了自家夫婿一眼,却被他顽童一般的笑容逗得笑了。
她刚过不惑之年不久,但保养得宜,这嗔怪的一眼依旧极有风情,任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是位不错的美人。
窦氏挥退了侍女,小步走到李渊身旁,与自家夫婿一道凭栏远眺,片刻后她压低声音有些担忧的道:“夫君,你前些日子得到的那匹特勒骠……”
李渊闻言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的道:“夫人,那匹马你已与我提了多次了。陛下富有四海,岂会因区区一匹马而嫉妒为夫?
“无妨的,你也看到了,那是匹多好的马。即便我不去骑乘,二郎偶尔也可以骑一骑嘛。对了,二郎呢?怎么那小子又不见了踪影?”
窦氏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劝说什么。
她下巴冲着下层甲板抬了抬道:“二郎闲不住的性子。刚刚本是在看兵书,可看着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抛下书本就跑去下层了,也不知想去看什么。
“慧芸那丫头也闲不住,此时怕也是去找她二哥了。你呀,就不该带她们出来,让他们留在太原还有建成和万氏看顾着,自可少操些心思。”
李渊扶着胡须笑道:“无妨无妨,天伦之乐嘛,陛下又不反对。再说,这浮景大船宽敞得很,装下我一双儿女又怎么了?
“嗯,二郎这小子随我,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但一定是个将军的材料。而且一手箭术也深得我的真传,哈哈哈……将来未必不能立下些许军功,也再为某家挣个柱国。”
窦氏没有接话,她想了想道:“对了,观音婢丧期已满,她与二郎的婚事可该定下了。士廉前日来信,又在催促我们尽快交换婚书,至少先把婚期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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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这件事,李渊不由得蹙了蹙眉缓缓收了笑意。他斟酌道:“夫人,且容我再想想。”
“夫君何事为难?二郎与观音婢的婚事可是长孙大夫在世时便定下的。而且,若非那贤伯父长孙炽与我家有旧一力促成,长孙大夫当时也未必愿意嫁这幼女给二郎。
“再者,无忌那孩子又与二郎自幼相熟,将来必是咱家的助力。这亲事如此顺理成章,夫君为何还迟迟不肯答复呢?”窦氏语调依旧轻柔,虽是在行催促事,可却没有给李渊一丝一毫的压迫感。
李渊转过身子,沉吟道:“夫人所说我岂能不知?只是,长孙大夫过世后……这长孙家对观音婢和无忌实是苛刻,现如今这一双儿女只靠士廉作为舅父抚养。
“将来二郎入仕,这妻族却借不上力……唉,我只是担心……这门亲事将来二郎会怨我。”
窦氏笑了笑,轻轻拍打栏杆道:“夫君过虑了。二郎那性子巴不得为他的好兄弟雪中送炭,而且……他见过观音婢,自是极欢喜那女子的。”
“嗯?”李渊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问号,奇怪道:“他几时见过人家女子?这‘请期’尚且未成,他如何能见到人家女子,居然还极欢喜?”
窦氏掩嘴而笑,道:“你呀,也不想想。二郎真想要做的事,有几件是他做不成的?更何况,他还有无忌这个‘内应’帮忙。他呀,与观音婢早算得上青梅竹马啦。”
李渊气笑着拍打起栏杆,哼道:“这小子,看来这亲事还非定不可了……
“也罢,夫人,劳你代我草拟婚书,趁着士廉信使还在,就让他带回去吧。把请期一并完成。亲事,定在大业九年上元佳节,尊意如何?”
窦氏笑着推了推李渊,两夫妻一时依偎在一起,笑着感慨大隋的山河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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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景御舟的甲板上,一个穿着绿色戎衣的年轻人正快步跑向左侧的栏杆,一边跑一边急急向船外张望着什么。
这年轻人头戴平巾,发髻用玉簪子束着。剑眉凤眼,面如朗月。
见到是他过来,甲板上原本有些畏惧的水手们却陡然放松了下来,纷纷招呼着“李二公子”。
李世民既没故作客气也没故作疏离,回了个招呼便继续沿着船舷观望起来。
片刻后,他身后又跑来一个穿着淡青衣裙的少女,约摸十三四岁。
少女头上梳着双丫髻,用两根淡粉丝带固定,额前垂着几缕碎发,更添几分俏皮。她行走间步态轻盈,身姿灵动,始终没有引起李世民的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停了下来,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他喃喃嘀咕道:“当年齐国三十日攻灭燕国,那破燕都之战,匡章便应是在此地击破燕军主力的……果然,燕、齐之地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之后乐毅破齐一样打得异常顺遂……”
“二哥!”突然,少女从背后跳将出来,吓了李世民一跳。
一见是自己的妹妹,他顿时苦笑道:“慧芸,为何又来扰我?你自去与那几个侍女玩耍便是,何必总缠着我来?”
名唤李慧芸的少女负手微倾着上半身,嬉笑道:“那些小女子懂得什么兵法战术?二哥,你说此地是燕齐两军决战之地,且与我说说嘛,小妹帮你推演战阵可好。”
李世民无奈的夸张道:“秀宁嫁出去之后你也不说去找其他兄弟姐妹玩耍,在家中缠着我也就罢了。
“我此行是陪伴父母大人的,只偶尔得闲看看兵书,却还要被你纠缠,苦也……”
李慧芸挑了挑眉,脸庞迎着太阳道:“像你说的,三姐嫁出去了嘛。大哥年纪太大,不爱带我玩,其他姐妹不喜兵法,三郎一心向武,四郎长得太难看了,不找二哥你还能找谁?”
李世民的表情无可奈何,实际却并未不耐,很快便指着外面地形与李慧芸解说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开始了认真的分析,从春秋车战说到了随后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对兄妹倒是颇有些知己的味道,谈论的兴致勃勃。
只是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忽然慢慢收敛了笑容,看向外面数以万计的纤夫和稍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的民夫队伍有些出神。
李慧芸很快感应到了自己兄长的情绪变化,她疑惑问道:“二哥,怎么了?”
李世民吐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战不好打。”
李慧芸点点头,道:“那当然,这高丽立国数百年,早已在辽东站稳脚跟,远非吐谷浑可比。否则,陛下也不会想着要调集百万大军……”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不,偏是调集了百万大军……这一战才不好打。”
“为何?”李慧芸顺着李世民的视线看了看沿途的车马民夫,她试探着分析道:“二哥是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你是担心国家财力枯竭?”
李世民微微点头,左右快速看了看小声道:“是,但这番话不要对旁人说起。呵,此番聚兵逾百万,那不得操事者算起来该至少有七百万家了。
“小妹,你看那些民夫,再看眼前这些纤夫……不得操事啊,也不知今年粮秣贵贱,来年的话……”
李慧芸点点头,看着李世民蹙起的眉头她稍作宽慰道:“可二哥也无须过虑。这国家财力一事总归是庙算,且陛下既然能聚起百万大军自然短时间内供应得上。
“只消百万大军雷霆一击,灭掉高丽也就没了后续战事。届时国家休养生息,总会好起来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呵,你这丫头倒是比我通透,可能我确实过虑了吧。吾皇一向英明神武……但愿如此。走了,回去,时间久了母亲大人该担忧了。”
“哦”李慧芸虽还未尽兴却也痛快应了。她看似顽皮实则乖巧聪敏,本是万氏所生庶女,在家中却极是得宠,本次李渊离家便只带了她与李世民在侧,可见宠溺。
兄妹俩搭着话,李慧芸便嘟着嘴回过头,一步一跳的向船舱走去。而李世民则又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船舷之外。
忽然,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视点,那是一个骑马的年轻人此时正立在运河旁边的一处土坡上,此时正定定眺望着他所在的楼船。
李世民打量着这个气度不俗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感慨道:“倒也怪不得圣皇喜好至此,凡夫俗子乍见龙舟、翔螭总会被惊得目瞪口呆。人间君主威仪之盛,已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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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船队不远处的山坡上,此刻正驻马眺望之人便是李昭。
他看着那堪比后世邮轮规格的巨船,至少八万人的庞大纤夫群体,再看看延绵至少数十里的庞大船队确实由衷感到震撼。
而后,他发自内心的感慨道:“麻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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