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不吝封赏
涿郡蓟县，临朔宫城。是夜，大隋皇帝在怀荒殿大宴群臣。
宫娥们此时皆着彩妆，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排成一列，端举着一盘盘美味珍馐、美酒佳酿，沿着怀荒殿正门铺排成的华彩灯廊腰肢轻摆、款款而行。
灯廊两侧各有案几，怀荒殿内的王公贵戚们则在光洁的地板上以东西分列四排，所有人正以汉礼端庄正坐。
九部乐的煌煌旋律在宫城中飘荡着，便是临近宫城的北城街巷也能有所耳闻，听得人如痴如醉。
宫廷乐师们冠服严整，以鼓吹十二案为架子的庞大乐团，光是人数便足有两百多。
大厅正中，一十八位淑美的舞姬们正跳着清商乐舞，相和大曲、煌煌正声，正淋漓尽致展现着大隋帝王的无上威严。
殿内省少监李渊呷了一口酒，偷偷瞥了眼端坐在龙阶上首穿戴冠冕的皇帝，心中微觉有些奇怪。
自己这位表弟一向喜好排场，今日既然有一桩大捷报来，他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让百官知晓？
宴饮进行到现在，他显得极为沉默，似乎只是把这场宴饮当做一场寻常的聚会。
难不成，在殿内省外，他还有其他的布置或者安排？
想到这里，李渊不由得偷眼去打量了坐在对面的紫袍们。于仲文、虞世基、宇文述、裴矩、荆元恒、薛世雄……
呵，二郎猜的不错，李景大将军果然不在此处，该是远处辽东尚未返回……
等一等！
李渊忽然眯了眯眼，因为有几位一直不怎么出现的人物今日居然也来到了怀荒殿！
内史令元寿、观德王杨雄、北平襄侯段文振、纳言杨达……
这些人随龙舟数千里颠簸，加之身体老迈，前些时日均已是抱恙在身，避不见客了。可今日，他们却俱都出现在了怀荒殿！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这位表弟是想要再酝酿一下气氛呢。可他会让谁来报捷……
忽然，九部乐曲调一变，众人心知这已是奏到了其中的“高丽伎”。
而“高丽”一词在当下这个时间里显然有着特殊的意味。对今日氛围有所猜测的人便都抬起头来，如李渊这般开始隐蔽打量起怀荒殿内众人的表情。
可此时，那高坐上首的帝王却仍旧不言不动。
便在这庄重、威严的气氛中，一个细小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那声音先是极小、极细微，可渐渐的声音变得清晰，甚至稍稍刺破了九部乐的音律节奏。
在无人制止的情况下，它很快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怀荒殿内外、百官、贵戚们的视线不约而同的，俱都看向南方。
厚重的宫门被金吾卫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名捧着密信的宦官正自缝隙穿过，一路小跑。
他仰着头、露着笑，脚步轻而碎，片刻便跨过宫门，穿过长长的殿前广场，直奔怀荒殿而去。
在他行进的路上，尖细的声音此刻却带着极为饱满的腔调，调抑扬顿挫的喊着：“大捷！大捷！”
怀荒殿外满眼绯绿，怀荒殿内满眼紫袍，一路上他们分坐两侧，极高的色彩饱和度刺得人眼有些发痛。
可这些穿着艳色的人却都不简单，他们主管着整个帝国的运行，每一个人都有着煊赫的头衔和更为煊赫的身世。
但此时，这些贵人却都只是静静注视着，看着那一身红衣的小宦官和他手中的密信。
终于，那小宦官一路跑到了怀荒殿前，那“大捷”之声愈发震人耳膜，让百官、贵戚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舞姬们退散一旁，九部乐声音暂停，只有那一声声“大捷”在不断回荡，惊得远处鸟雀纷飞。
“陛下！右武卫大将军李景奏报，大捷！”跑到怀荒殿正中时，那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倒，甚至让人忧心他的膝盖。
可那小宦官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兴奋地又一次禀报道：“陛下！右武卫大将军李景奏报，大捷！”
“看来，道兴不负朕之谋划，已然成事了。”高高的帝座上，杨广显得颇为轻松、写意，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好像所谓的“大捷”只不过是一件寻常事而已。
他只是摆了摆手对尚且疑惑的众人道：“诸君勿疑，此乃朕在江都时便定下的筹划，即要征讨高丽，朕总要未雨绸缪一番。
“恰好道兴的右武卫大军已在北平集结，故而朕嘱托道兴施展，看来道兴不负朕之所托啊……”
下首处，当百官们还面面相觑的时候，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却抢先开口，他一头灰白发髻，可声音却若洪钟般纳罕道：“吾皇果然英武，某等一路上还只是在催促士卒、粮草，却不想陛下竟高瞻远瞩至此！
“早在江都时便已与李景大将军定下奇策破敌？只不知，这大捷应在何处？”
这一下“捧哏”给杨广垫的十分舒服，他伸手指遥点那小宦官斥笑道：“区区小胜耳，你这小人却是冒称大捷，岂不让诸公耻笑？既然伯通好奇，你便将信展开，念给诸公一听！”
众人当然听得出宇文述和皇帝的一唱一和，可在这个时候谁会脑袋发抽的跳出来扫兴？
自然，所有人都摆出了一副好奇的模样。那小宦官先是连连自责，可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将密信拆开后他朗声念道：
“陛下圣鉴：
“臣右武卫李景，叩首顿首，谨上捷报。
“自陛下诏命征高丽，臣即夙兴夜寐、誓死以从，无日不思良谋以报圣恩。然，景素愚钝，仍赖陛下劳神，钦赐密计，景之罪也。
“景谨遵圣谕，伏唯陛下谋划是从，以期不负陛下之望。今幸不辱命，特奏报武历逻城之战功，以应陛下垂询、以彰将士之英勇。
“武历逻，乃高丽之要塞，城池险峻扼辽水之咽喉。若非陛下明鉴、授以机要，此行必不得成！此役摧城而下，阵斩敌方上将一员！惜其尸遭火焚之，难辨身份。
“但高丽亲卫数百人殊死抢夺，最终裂之以贰，大哭而去。
“右武卫共毙敌七千有奇，缴获甲帐、兵器无数，全武历逻及辽东百姓十余万，此皆赖陛下之圣明、将士之用命故尔。
“此役，原代州司马冯孝慈，率精锐夜袭先登；骑曹参军李世谟，以轻骑奔袭驰援；将军侯莫陈乂，催步卒大部，强行军数百里，破敌之胆气……
“兼有义民李昭，熟知地势，为大军行动之向导。以上诸人皆功在社稷。景当继续追歼残敌，保辽东百姓以待陛下亲至……
“景再拜顿首，恳陛下御览捷报，垂鉴微功，不胜感激之至……”
武历逻城！？
第一次听到消息的众多将军、官员们俱都惊喜异常。
先皇在时辽东之役无疾而终，原因便是远师以征，补给过长。此时在正式征辽之前却拿下了武历逻城，只消经营数月当可为大军前哨！这确是大捷一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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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李景将军贺！为陛下贺！为大隋千秋万世之基业贺！”
宇文述高举着酒杯大声赞道，惹得皇帝愈发开心。有时候所谓的情绪价值，无非是在恰当的场合对恰当的人说了恰当的话……
杨广干脆站起身，举着酒杯应道：“伯通所言不错！为李景将军贺！为大隋千秋万世之基业贺！”
“吾皇万岁！大隋千秋万代！！”怀荒殿内外，百官、乐师、侍卫乃至宫娥宦官们齐声而唱，声音振聋发聩，蓟县城中俱可耳闻。
待众人饮尽杯中酒水，杨广复又扫视了一圈众人，端着酒杯，自有宫娥为他斟酒。
杨广高声道：“武历逻城即下，便是我大隋疆土。朕意，置武历逻城及周围百姓入辽东郡，建通定镇，给复三年！”
“陛下圣明，陛下胸怀远人，便是尧舜在世也不过如此啊！”宇文述再次抢了先，这让想说同样内容的李渊多少有些不满，腹诽了一句：马屁精。
杨广受了其他官员们的吹捧，而后才语重心长道：“诸公，尝有人劝朕，说高丽地处绝域，路途凶险，至尊之躯不宜亲往。
“可朕要告诉诸位的是，此时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一，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有奇。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朕之大隋盛世已迈秦汉远矣！
“朕之所为，非求一人之功名，非为开边求功而劳累百姓。朕，乃是为大隋万世求个太平！辽东不靖，则河北不安，河北不安则关东易乱，百五十年后这天下纷繁扰扰，谁来替子孙万代谋划！？”
“唯陛下天资万代！唯陛下可致百世太平！”宇文述放声赞颂，语调已是带上了咏叹调，再度引领了整个怀荒殿的齐声唱颂。李渊已是无语，只得跟着百官一道唱赞。
他此时心中有些不快，他乃是殿内省少监，这些宦官行事前却根本没和他打个招呼，这让他觉得自己非但没与表弟达成默契，反倒是被排挤出了决策核心圈？
再看看宇文述这厮，谄媚贿赂，却是当真得皇帝宠信。李渊自忖入仕以来也是兢兢业业，怎就这骨肉亲情却比不过这等小人呢？
杨广满意的一笑，而后对众人道：“右武卫众兵士的功勋着兵部、吏部拟个章程出来，至于将校封赏因事涉李景将军，伯通你与无畏先做斟酌，而后让内史省参详再报朕定夺。总之，对社稷有功者，朕皆不吝封赏！”
宇文述与左光禄大夫苏威先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连忙应了。而一旁的虞世基等人则若有所思。
杨广大开胸襟，举酒朗声：“诸公！今日有大捷佐酒，还不欢畅痛饮乎！？”
九部乐再度奏响，大殿内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已被哄抬得愈发明快。
偏在这时，杨广瞥了眼表情略有些郁郁的李渊，看着他远比实际年龄“老成”的面孔，突然笑道：“阿婆，在思索何事？怎不与诸公饮酒啊？”
“哈哈哈哈……”怀荒殿内因这一句“阿婆”哄堂大笑，气氛霎时被抬升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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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武历逻城中，李昭此时正带着草药前来探望李世谟。
这位仁兄结结实实挨了十五军棍，这两天在武历逻城的府衙后寻了处屋子歇养。
此时的军棍可不是奔着屁股去的，而是照着后背打的，听闻后李昭差点惊掉下巴，这一个不对是可能把人打成半身不遂啊！
也因此，来探望李世谟时，他多少是带着一点真心实意。
“哦？贤弟来了，且坐且坐，为兄这棒疮在身，恕不能见礼。”李世谟此时趴在一处类似土炕一样土榻上，背上只着单衣，看见李昭前来时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李昭连忙宽慰一番，而后便坐在朝向李世谟脸的一侧与他说话。
李世谟哀叹一声道：“唉，贤弟啊。不想这一战还定了某个错漏。可某还是觉得冤枉，贤弟你且评评理，军令上是说让某的轻骑尽量拖延时间，某做到了啊！
“那西营溃兵本就是意外之事，再说那时某兵力本就不足，贸然出击万一被高丽人反推回来如何是好？
“某还是觉得，那时某只是慎重了点，算不得大错。不过，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当时还是过于紧张了些，否则也该派出一部轻骑绕后夹击的……”
李昭听得心中无语，很想对李世谟当面吐槽几句。这要是他手下的律师，这时候已被他劈头盖脸骂个狗血淋头了。
对方露出的破绽不去主动捕捉，现在还给自己在找补着借口？是不是不想干了？
你原地等待是拖延时间，主动出击就拖延不了时间了么？人家让开溃兵之后不一样要来打你，你不是一样要主动派轻骑送死，为什么不抓个更有利的契机博个胜利呢？
但李昭想想李世谟的身份也即释然，一个十七岁的未成年人，这怕是他第一次带队参加战争，能靠着平日里的耳濡目染打成这样恐怕也是不俗。
只不过，到底为什么非要让一个十七岁的未成年人带队领军呢？
“兄长切勿自责，初次领军总会有些不如己意。便如小弟，某这初次上阵，当时看到高丽重骑吓得都走不动路。
“兄长毕竟还能指挥轻骑拖住对手，已是让小弟大为钦佩，已是大功一件了，切勿过于苛责。某是觉得大将军未免过于严厉了。”
李昭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但表情上十分的真诚。
李世谟摆摆手，动作大了弄得自己龇牙咧嘴，但旋即有些兴奋道：“对了贤弟，听闻你还单对单阵斩了一个高丽重骑。来，说说怎么做到的？
“嘿，这次你从献计、侦查到向导、先登、杀敌……这一路下来功勋卓著，怕是要拿个大大的封赏哩。呵，不像某，怕是封赏没有还得落个责罚……”
对此，李昭倒是没太兴奋。拿武历逻城来换军功、换关系早就是他谋划出来的。
至于封赏到底如何，其实他的期待并非太高。毕竟，军功这个目标是次要的，能借此机会和李景父子俩打下坚实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这也是为何，他力劝李景把真正的头功要让给皇帝，这样所有人的功劳池子才能做大。
至于他自己的封赏，皇帝该不会太亏待他才是。他现在再怎么设想都没用，得等真正封赏下来才能知道。
不过，对于李世谟的担心，他倒是颇不以为然，别看李景在外人面前对李世谟严厉且不近人情，可这位将军护犊子呢！
李昭接触他这么多次，这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于是，李昭笑着宽慰道：“兄长切莫菲薄，要某来猜，恐怕最终封赏时兄长还得胜某不止一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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