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0 什么人家
细妹长得好看,嗑了嗑了响也长得好看,不过,她们两个人的好看,是截然不同的。
细妹小鼻子小嘴,一双眼睛单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一条缝,脸上的每一处跟着也在动,她的好看,有着南方的妩媚。嗑了嗑了响高鼻梁,双眼皮,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不会眯成一条缝,笑得有些矜持,她的好看里,透着北方的舒朗。
把细妹和嗑了嗑了响区分开的,还有她们的说话。嗑了嗑了响说着一口官话,也就是普通话,还是那种比向阳红小学所有语文老师都更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该翘舌的时候翘舌,一个一个字,就像放蒸笼蒸出来的米饭,粒粒分明,听上去特别的干脆和利索。
细妹包括向阳红小学的语文老师们,说普通话的时候,其实z、c、s和zh、ch、sh不分的,r、l、n也常常搞浑,他们说的普通话里,带着睦城土话的一惊一乍和长长的拖音,经常嘴一张,那话就成串出来,含糊不清,就像是一锅粥。
作为老师们的好学生,细妹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第一次听到嗑了嗑了响开口说话的时候,细妹就睁大眼睛,觉得她说话也太好听了吧。
从气质上面来说,细妹虽然脾气好,笑脸好,随她的娘桑水珠,但毕竟是在三个兄弟之间长大的,毕竟是在小地方长大的,她还是有她的野,她的疯,和她的小家子气。
相比之下,嗑了嗑了响一看就是见过大市面的,有她特别的沉静,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她从来都是不急不缓。就是这样的沉静,把她和学校里其他的女孩子区别开,也让所有的男孩子,都在心里,不管是明晰还是朦胧地喜欢着她。
总府后街的大人们学着细妹的口吻说,再么糕糟了,我们细妹,原来是草鸡里的凤凰,现在来的这一个,是公主。
嗑了嗑了响真的就像公主出巡那样,再吵闹的地方,只要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你,她的周围,好像慢慢就会安静下来。大家都会把头转向她,好像听得到她均匀的呼吸。
实际当然不可能,哪个男孩子好意思盯着她看,都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又弄出很大的声响,想引起她的注意。
嗑了嗑了响就这样降临在总府后街,降临在向阳红小学,让大家觉得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在她的格子呢裙子和红皮鞋,鹅黄色的毛线衣外面,好像还罩着一层无形的壳,让女孩子们觉得她很孤僻,不好接近,男孩子们觉得她高不可攀。
就是同班的女同学,她也很少和她们讲话,更从来没有邀请过哪一位同学,去他们家玩过。
要知道总府后街家家户户白天的时候,大门都是敞开着的。像大林大头和细妹这样的小孩,谁家不是直进直出,想找什么人,都是直接冲到他家里,进去看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站在房间里,还要大喊一声,确定真的不在家,再走出来。
要是看到哪家的桌子上菜罩罩在那里,还会不客气地把菜罩拿起来,看到里面有一碗地瓜,拿起一个塞嘴里,边吃边退出来。
嗑了嗑了响他们家里,那两扇黑漆的门板,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整天都关着的,不仅是她的那些同学,连总府后街的大人们,也都很好奇,很想看看,那一扇门里,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一家人对他们来说,太奇怪太神秘了。
这一扇门里,解放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房子,解放后被充公,后来是镇办企业,睦城仪表配件厂的一个包装车间。有一天来了两位穿四个兜军装的人,在县革委会主任和镇委负责人小吴的陪同下,到这里看了看之后走了。
过了两天,小吴通知睦城仪表配件厂,要他们把这个包装车间腾出来,厂长问为什么,小吴严肃地和他说,这个不是你该问的问题,搬就是,这是政治任务。
睦城仪表配件厂的大门开在前面总府街上,这里成为包装车间之后,他们就在这幢房子后院的院墙开了个门,和前面厂区连通起来,把开向总府后街的这道门,从里面用铁条钉死封掉。
房管会的维修队过来,把后院连通前面厂区的那道门封了,把朝向总府后街的这道门重新打开。还把里面的地面重新做了水磨石,墙壁也重新粉刷。
修缮好的房子空了不到一个月,那天开来两辆吉普车,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还有两辆军用卡车。大林他们看到一下来了这么多汽车,都跟着跑,拼命地抽着鼻子,狂吸着汽车尾气,他们觉得这汽油味太好闻了。
那时整个睦城镇,自行车都很少,汽车就更少,只有睦城医院有一辆救护车,还有就是农药厂、有机化工厂、电子管厂、酒厂,和从杭州搬迁过来的杭州电表厂、杭州轴承厂和红卫化工厂,各有几辆货车,镇上其他的单位需要运送产品跑长途,都要向他们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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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里每日在跑的,只有搬运队的柴油三轮车,吐着浓浓的黑烟,它们吐出来的气味,可没有汽车好闻,是臭的。就是这几辆柴油三轮车,每天跑的也是固定的路线,那就是从大坝脚的码头,到农药厂和有机化工厂,给他们运煤。
这两家工厂都在镇外,给他们运煤不需要经过镇里面,走镇外的一条路。往镇里运煤,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从码头到酒厂。这也经过不了总府街、总府后街、正大街和府前街这几条主要街道。
往镇里其他单位运煤或其他物品,搬运队用的都是人力双轮车,有时你走在街上,听到后面有人叫着让开让开,你让到一边,接着你看到的,肯定是搬运队的那些人,拉着一辆双轮车在跑。
大林他们整天在街上疯跑,玩着装有轴承的他们叫便轮车的玩具车,或者在街上滚铁环,赢橡皮筋,打万棍。细妹她们女孩子在街上跳橡皮筋、跳房子,围成一圈丢手绢,从来就不需要躲避什么车,更不会被人叱骂说他们挡了道。
不要说他们睦城镇,当时整个县里,小汽车也只有一辆北京吉普,是县革委会主任坐的,大林他们住在睦城镇委边上,一年也最多见过几次,它停在睦城镇委门口,每次他们都要围上去看半天。
有一次建阳偷偷用刀片,把它的帆布车篷划了一道口子,结果派出所还来问东问西,问了好几天,好在当时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当叛徒,出卖建阳。
不过从那之后,这辆车再停在睦城镇委门口,司机就坐在上面不离开了,大林他们要是围过去,司机会开门走下车,挥着手,去去去去地驱赶着他们。
上海牌小轿车,大林和建阳大头他们,只在电影和新闻简报里看到过,那天看到这么浩荡的车队,还有小轿车,他们当然彼此大叫大喊着,围过去看热闹。
小轿车停下,车上的人并没有马上下来,车窗拉着白色的纱帘,他们也看不到里面坐着什么人。只有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他们看到里面那个司机,穿着军装。边上副驾座,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穿着中山装,连最上面的风纪扣都扣得死死的。
因为拉着帘子,车里面光线不是很好,大林他们影影绰绰,只看到车子的后排,好像还坐着人。开车的是个解放军战士,不是像县革委会那车的屌毛司机,大林他们都不敢靠得太近。
前面的两辆北京吉普,一辆是大林他们熟悉的,县革委会的车,从车上下来了县革委会主任。从第二辆吉普车上下来一位四个兜的军官,小吴听到动静,也从镇委跑了过来。
县革委会主任和小吴,领着那军官走进黑漆大门,过了一会,主任跑了出来,冲着卡车司机叫着,可以搬了。
卡车司机也穿着军装,他下来之后走到车尾,掀开篷布朝里面喊了一声什么。
从卡车上下来几名战士,他们开始搬卡车上的家具,家具都是一些老家具,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张写字台,很大,还有一个文件柜,是总府后街的人家,一般不会有的。剩下的就是一只只纸箱和铁皮箱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几名战士动作很快,家具很快就搬完,过了一会,那军官从门里出来,走到上海牌轿车副驾座那边,干部模样的人把车窗摇下,军官朝他点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干部模样的人下车,跟着军官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打开车后座的门。
从车上最先下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个子不高,面容很慈善,他戴着一顶军帽,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身着一套军装,不过领子上没有领章,帽子上也没有红五星,他下来之后,还笑着朝围观的人群挥着手。
接着下来的,就是嗑了嗑了响,那一天她是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还围着一块围巾,围巾把嘴巴和鼻子都遮了去,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头上还戴着一顶毛线帽。
大林大头和建阳他们,第一次看到嗑了嗑了响,只看到她一双眼睛,虽然从大林画画的角度来说,这双眼睛目光很清澈,有点不一样,但也没有被惊艳到。
最后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穿着一套藏青色的列宁装,和那老头一样,她也朝围观的人群笑着,不过她没有挥手,而是不停地点着头。
三个人很快就进了那扇黑漆的院门,在外面围观的人,心里都很好奇,想知道这三个到底是什么人,更想知道他们搬来的一个个铁皮箱子,里面是什么。但哪个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近前打听,更不敢擅自走进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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