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抗倭英雄林震南
“这位老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们福威镖局和官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抓我们?”
林平之等五人并未反抗,在城门前看到官府正在缉拿自己的时候,直接懵了。
他们束手就擒,被绑着带到路平面前时,却是不停叫屈。
尤其是林平之,一脸的倔强,怒视着路平大声问道:“林某犯了什么法?”
镖局旁的茶肆很简陋,一个低矮的草棚下放着几张方桌,几个客人早就开溜,只剩下路平独占一张方桌,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一旁的掌柜见此情形,直冒冷汗。
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指着茶肆中的人议论纷纷。
“何人在我福威镖局闹事?”
林震南闻讯,怒气冲冲走出镖局,身后紧紧跟着十多位镖师。
镖师们听得自己家少镖头在福威镖局外被官府的人拘捕,觉得这是很明显的砸场子行为,纷纷大怒,劲装结束,携带兵刃,看架势倒是气势汹汹。
围观人群听到福威镖局总镖头驾到,纷纷侧身让路。
黄威一见不好,早闪身站在路平身边,暗自戒备起来。
林震南走到茶棚下,立刻认出了路平,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又看了林平之一眼,拱手问道:“不知小儿所犯何事?得罪了官府,还请路大人明示。”
路平缓缓抬眼打量着林震南,只见他约莫四十多岁,穿一件银红吴绫道袍,相貌俊雅,话语虽然客气,却是眉宇阴沉,暗含怒气,显是极为气恼。
不紧不慢地喝口茶水,路平说道:“林总镖头,瞧这架势,是准备效仿林汝美故事,杀官造反?”
林震南心下一凛,暗自骂道:“这‘狗官’好狠毒,一句话暗藏如此重的杀心!”
忙敛容说道“不敢”。回身一摆手,令众镖师退后。
围观人群听到“林汝美”三个字,上了年纪的都面色大变,年轻一些的不知道“林汝美”是谁,纷纷向身边的人小声打听。
知情者道:“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林汝美原是侯官县一名胥吏,因为杀人入狱,在牢狱中结交车小二、许二两名大盗,嘉靖九年(1530)正月二十九,此人收买牢头,将兵器藏在瓜中运入狱中,当夜,让牢头打开牢门,率领众囚犯逃狱。一群反贼先入县衙,杀知县黎文会。又攻入城南察院,杀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多名高官,接着从南门劫持船只逃走海上,勾结倭寇、佛朗机人盘踞海盗,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到嘉靖三十四年(1555)方才落网。”
又有知情者骂道:“这都是侯官知县黎文会惹的祸,其人好酒无度,正月二十九喝的大醉,不能理事,才让林贼有机可乘,让八闽之地跟着遭殃。”
“最可惜的是福建左布政查约大人,不知道为八闽百姓办过多少好事,平息冤狱,问民疾苦,惩办盗贼,救济百姓,当年死后,福州人还在西湖边给他修建一座祠堂祭祀,可惜现在也荒废了。”一老者扼腕叹息。
众人看着福威镖局众镖师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一些心思活泛的立刻想道:“官府忽然对福威镖局动手,莫非是掌握了福威镖局造反的证据?”
“路大人。”林震南大声道,“我福威镖局对福州府好生敬重,从来不敢有所得罪,嘉靖三十九年,倭寇犯我福州,巡抚刘焘大人率领死士千余与倭寇战,其中就有林某;嘉靖四十一年(1560),倭寇再犯福州,福建参议宗臣大人守西门,城外有难民数万,宗臣大人下令开城,我福威镖局就收容一千多名,倭寇到时,宗臣大人令征募百人,伏于城门放火,其中也有林某。嘉靖四十二年(1561),戚将军平定平海卫倭寇,福州府命士绅助饷,其中也有我福威镖局。”
“好!”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声喝彩。
黄威这等曾经亲历当年围城经历,想起当年倭寇蹂躏福建州县的惨状,想起当年守城的艰苦卓绝,又想起身边起于草莽而与倭寇殊死战斗的好汉们,禁不住感慨万千。
路平暗自观察福威镖局众人,这些事情应是林震南首次说起,镖局中除了一些年老的镖师神色如常,年轻一些的,对自己的总镖头肃然起敬。林平之也是十分诧异,他清澈的目光看着父亲,眼中满是崇拜的神情。
纵然是路平,心中顿时涌起一丝愧疚,一股敬意。
自己对林震南和福威镖局了解的太少了,试想福威镖局在福建数十年,正是倭寇猖獗之时,这样一个搞物流运输的镖局,又身在福建,无论如何都无法置身事外,福威镖局诺大的名头,恐怕也不仅仅是保镖保出来的。嘉靖晚年的抗倭之战,林震南也就二十来岁,血气方刚,又自持武艺在身,参加几次实在是正常不过。
这样的林家,这样的林震南,这样的福威镖局,官府可以坐视其灭门吗?
却听林震南又道:“小儿虽然年幼,武功低微,却也是行侠仗义,扶危救难,不输他人,街坊四邻哪个不知?就西大街上,现在可有地痞无赖在此闹事?”
“林总镖头说的是。”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声附和道,“以前这一带有一个混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就是被林少镖头打跑的。”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开始七嘴八舌补充林少镖头的英雄事迹。
更加有人小声嘀咕:“这官府,怎么就不干点正事,该抓的人不抓,不该抓的人乱抓。”
路平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反派。
“师兄,想不到这林总镖头和林少镖头都是侠义中人。”一个清脆娇媚的声音传来,顺着声音看去,正是岳灵珊和劳德诺。两人混在人群中,若不是岳灵珊易容后的脸太具有识别性,还真的不好发现。
林震南慷慨陈词一番,却是见好就收,主动给了路平一个台阶:“路大人上任福州以来,多平冤狱,清名在外,今拘捕小儿,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
路平摇摇头,神色不动,依旧一副平淡的语气:“林总镖头,抗倭之功官府其实一直记着,总镖头近年来生意越做越大,福州府总是大开方便之门,总没有亏待福威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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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令郎。”他顿了一下说道,“却是一桩小事,我朝律法规定:‘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伤一等。’今日本官亲见令郎纵马闹市,毫无顾忌,你道本官该不该惩戒?”
林震南一怔,这一点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福威镖局身在闹市,距离西城城门本就没有多远,镖局也有规定不得在闹市纵马,然而时间一长,生意越做越大,江湖习气越来越重,却是忘记了这一规定。就连林震南自己,若是路平不提,恐怕他也想不起这条规定。
在两年前,儿子十七岁生日,岳母特意在洛阳买了匹大宛名驹,千里迢迢送到福州,儿子格外喜爱,因为这匹马通体雪白,特意给它起名叫“小雪龙”,从那时候起,儿子就时常去城外打猎,自己浑然没有注意到,儿子是不是纵马了。
他目视身后的黄账房,黄账房忙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林震南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林震南此时才知道,儿子学会骑马后,几乎日日纵马,若是撞了人,黄账房事先已经得夫人的吩咐,给钱了事。这样的事情竟一直瞒着自己。
他不由得瞪了一眼林平之,林平之心头一惊,吓的慌忙低下了头。
路平又道:“林总镖头,自从倭乱平息,隆庆开海,福州日渐繁华,令郎纵马于集市,若是伤不了人,杀不了人,福威镖局自然出个钱就可以平息事端,若是真的伤人,甚至出了人命,恐怕于你脸上也不好看吧?”
旁观众人的风向立即又变了。
“路四爷说的没错,平素里纵马闹市,确实要不得。”
“就是,刚才要不是我躲闪的快,这把老骨头就废了,林总镖头,还是约束令郎不要纵马的好。”
“虽说福威镖局每次都赔偿不少,可是总归是人没有受伤,要是人受伤,些许银钱又有何益。”
……
“路大人要如何处置小儿?”林震南不禁问道?
“自然是依据律法。”路平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林总镖头放心,不过笞罪,小罚而已。总镖头明日去衙门听候发落就是。”
不管怎么样,先收监一晚再说。
若是大明朝骑马需要考执照,那么他要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吊销林平之骑马的驾照。
黄威也是松了一口气,忙指挥众巡捕押着林平之等人跟上。
……
回到府衙,嘱咐了老黄几句,给他补上拿人的牌票,知府潘颐龙就差人来请。
福州府原来有三个附郭县:闽县、侯官与怀安,三县县衙与福州府署同处一城办公。这几天,忽然传来消息说,朝廷要裁撤怀安县,将怀安县辖地并入侯官,县衙所有胥吏就地免职。
路平这两日到处巡查,就跟怀安的撤县有很大的关系,在两县交接的过程中,刑名案件无人负责,他这个推官不能不负起责任。
福州知府潘颐龙就像一头受惊的驴子。怀安撤县的提法在弘治间就出现过,但那是为了节俭开支,这一次,却是与清丈田亩有关。
张居正有志于厘清天下积弊,万历初年,他在给同乡耿定向写信,提及清丈田亩一事,得到了耿定向的全力支持。
在万历六年(1578),皇帝采纳张居正建议,下诏在福建试点清丈田亩。
耿定向被任命巡抚福建,主要职责就是完成这件事情。
清丈田亩是一条鞭法的基础,早在嘉靖年间,一些地方官员就开始从清丈田亩入手,试行一条鞭法,张居正更加将这一条当成新法成败的关键,福建成功之后,他会以福建为范例,在全国开展清丈田亩,重建鱼鳞图册。
可就在此时,福建却出了问题,问题就出在怀安县。
巡抚耿定向查得,怀安县丈量土地期间,官府勾结豪强,将豪强的赋税挂在农户的田亩上,是为“飞洒”;又有大片土地被挂在免除赋税和徭役的乡官名下,是为“诡寄”。
耿定向赫然动怒,上奏朝廷,裁怀安县入侯官县,知县以下俱革职。
潘颐龙见到路平,大喜,忙招呼他入座,命仆役上茶,还亲切地称呼起了路平的表字。
“云枳,按司发来一桩怀安县田亩积案,这两日你务必查清。”
路平一听,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此时的田亩案实际就是甩锅案,按司不想惹张居正,也不想得罪张居正的政敌,就将此事发放给福州府,潘颐龙在官场混了许多年的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就随手甩给自己。
巡按御史商为正一直挺照顾自己,怎么会甩过来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邢名一事却在路平职责范围内,他无法推辞,只得拱手道:“府尊放心,下官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潘颐龙是浙江仁和人,身材中等,脸膛发黑,三缕长须挂在颌下,显得很有精神。
他似乎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提醒道:“云枳,此事非同小可,怀安一带,豪强众多,盘根错节,你要谨慎从事。万务以中庸之法,稳妥为上,不可意气用事。”
说完便端起茶杯,路平无奈,只得回到公廊,查阅按司衙门发来的案卷。
案卷很简单,题目是按司给起的,叫做《一件占业害命案》,题目上,按司的官员用红笔重重地圈了一下。
【查得洪积寿及子惟秋,借黄秉仁银一十七两,月息五分,惟秋已将田六亩五分抵还,欠票已缴还惟秋。黄秉仁复称有本金未还,复向惟秋索要。使当时有银未还,何以肯缴欠票?】
以他一年多的断案经历,他就觉得按司小题大做,这起如此简单,甚至标注了“免供”的案件,为什么要发到福州府重新勘正?
再往下看的时候,他不由得惊骇起来:
这桩案件的被告,黄秉仁先生,正是刚才所见的,跟在林震南身边那位胖胖的黄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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