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位大侠窃我印信
府衙。
众官议事的地方,叫做“礼堂”,几位主官在府衙,也各自有的衙门,知府理事是在“后堂”,其他几位府官,同知在“清军馆”,通判在“督粮馆”,推官则在“理刑馆”。
潘熙龙一脸春风,大声宣读了福建巡抚耿定向发来的公文:
【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提督两司房、掌司礼监事、兼掌御用监印、总提督礼仪房太监冯保,
奉圣母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谕:命工刊印续入藏经四十一函,并旧刻藏经六百三十七函,通行颁布福州开元寺。
尔等务须庄严持诵,尊奉珍藏,不许诸色人等故行亵玩,致有遗失、损坏。
特赐护持,以垂永久。】
潘颐龙激动地说道:“前者,开元寺已经有《大藏经》一部,是宋代开元寺自行刊刻,太后仁慈,敬天礼佛,对各地梵刹颁赐《大藏经》已经不止一部,然而多在京师,如今我福州得此殊荣,实在是国朝之盛事。朝廷已命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大人南下福州,诸位万万不可怠慢。”
议事一结束,路平回到“理刑馆”,对徐爵来闽一事,虽然有些诧异,却并未多想什么。
冯保深受太后信任,掌管司礼监与东厂,权势滔天,张大受、杨舟、徐爵等俱为其耳目爪牙。如今徐爵来福州,潘颐龙的一颗心,早变得异常滚烫。
他听说冯保自号“双林”,对琴、书两样极为喜爱,决意搜罗名琴、曲谱、古籍,孝敬一番冯保。古籍在福州倒是好找,就是古琴和古琴曲,却是难得的很。
这样的事情,轮不到路平担心。
福威镖局一家,林震南夫妇已经在理刑馆等候多时,就等着林平之的判决。
林震南的神色有些沮丧,眼圈发黑,显然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王夫人生得颇为美貌,只是脸上布满寒霜,眼睛有些红肿,想来是哭了一夜的缘故。
在牢房住了一宿,林平之这位翩翩佳公子,也落得形容萎靡,看着路平的眼神,竟是充满愤愤不平。
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路平也不去看他们脸色,不一会就写好了判词:
【查得林平之等五人,皆福州人氏。一干人等纵马行于闹市,惊扰士民商贾,依斗殴律“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车马杀伤人“减一等”等条,判笞二十。若有损伤,听事主追赔。】
接下来就是用印,将肇事五人脱了衣服笞二十下,福威镖局向索赔的事主赔钱。这桩案子就了结了。
若是林平之养十天半月伤,那么就不会有福州城外杀余沧海儿子余人彦的事情发生,老余顾及面皮,又会用什么别的借口来下手,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灭门的进度条要往后拖延一段时间了。
路平检查了一遍判词,满意地点点头,一只手打开印奁,取印的时候却是脸色大变。
“我官印呢?”
印奁里只有一块大小仿佛的石头!
路平摸出压在石头下面的一张纸条,看过之后不禁一脸黑线。
这叫什么事情呢?
【放林平之,还你官印。】
这位大侠讲点道理好吧,我没有官印,这种结案的文书都是无效的,如何去结案,如何去放林平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中则在急速思索。到底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昨日当街抓捕林平之后,自己去见了一趟知府,散衙后带着官印去了后宅,放下官印后出后门去了衣锦坊,一大早来到府衙,留在后宅的老仆李义把印盒送了过来。
李义是李信的族弟,路家的老人,从小的时候就跟着自己,忠心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就一定是外人。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林震南,又觉得老林不至于这样蠢。
还有一对嫌疑较少,却最有能力的对象,就是劳德诺和岳灵珊师兄妹。
尤其是后者,初出江湖,对江湖有着一定的理解,对成为女侠有着一定的向往,加上本身又好冲动……
头号怀疑对象,就是她了。
下首的书吏见路平心神有些不定,忙提醒说:“四爷,当用印。”
“且将犯人带下收押。”
话音刚落,公堂里嘈杂起来。
“路大人,这是什么缘故?”
“放了我儿子!”
“这不公平,我有何罪,还要拘押?”
林平之气愤不已,最急切的王夫人看着林平之的模样,心中犹如刀割一般,恨不得以身替之。她自幼脾气暴躁,又出身于声名赫赫的洛阳金刀王家,到现在火性仍然不减。
林震南本不想让她出头,她不肯听从,只得再三叮嘱她公堂之上,千万要克制自己的脾气。
眼看衙役又要带走林平之,她实在忍不住,高声又叫道:“快放了我儿!”
路平目光扫过众人,他当了一年多的推官,自然养成了一种威严,林震南心头一凛,忙拉住王夫人,轻声安抚起来。
“林总镖头,请跟我来一趟后堂。”
林震南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懵,林震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他觉得,大概是这位推官大人要借机敲诈勒索吧。
后堂名曰“退思”,退思之意,是让为官者在散衙之后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一些什么。天底下的衙门,每一处公堂后面都有这么一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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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接见林震南,路平倒不像昨天一般端架子,而是请林震南落座,安排仆役上茶。
林震南颇沉得住气,喝了一圈茶后,才问道:“不知司李大人有何事吩咐?”
他来之前,就备好了五百两的小票,若是路平明示或者暗示,他会毫不犹豫奉上银两,福威镖局作为江湖在各州府合法的存在,万万不能与官府交恶。
“林总镖头,明人不说暗话,你昨夜为何派人盗窃我的官印?”
路平先发制人。
林震南又惊又怒,面颊憋的通红,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他觉得,从昨天开始,这位府衙推官就一直找茬,先是林平之,现在又是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把福威镖局放在眼里。
路平见他表情不似作伪,便立刻排除了林震南派人作案的可能。
但他并不打算让林震南轻松。
拿出印奁,递给林震南,林震南一看,才知道路平所言并不是在讹诈自己,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令郎的事情,本来极其简单,今日判决之后,你就可以将人领走。现在印信丢了,你叫我如何判罚?”
“按照国朝律例,我有三十天可以寻找,找到了就会免罪,找不到,最起码也是‘杖九十,徒二年半’。当然,若是我找找门路,或者巡按御史商大人为我说几句好话,坚持这就属于明显的盗窃行为,我也可以免罪。”
“若是盗窃印信,律例上只写了一种惩罚,‘皆斩’。”路平森然说道,“林总镖头,福威镖局能够说清楚此事与自己无关吗?”
林震南心中急转,早将窃贼骂了无数遍,说是“放林平之”,却是坑害福威镖局。
任谁来调查此事,都会首先来调查福威镖局。
“难道是我手下的那个镖师做的?”林震南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除了自己,手下的那群镖师,恐怕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
他立刻想到,难道是有人要借机对付福威镖局?又会是谁呢?
福威镖局行走江湖,遵循的一直都是“福”字在上,“威”字在下,一直都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他自问在福州城中,还真的没有什么江湖上的敌人。
一时之间,林震南有些懵。
路平冷笑一声,又扔给他另一份公文。
林震南接过来一看,饶是他经历过无数风浪,双手竟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黄秉仁是不是福威镖局的?”路平忽然问道。
“是。”林震南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
“那么,他是一人放贷呢?还是福威镖局在放贷?”
林震南沉默不语,此刻的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在外人眼中,福威镖局只是做保镖勾当的,但是,这仅仅是福威镖局财富来源的一小部分,而另外的财富来源,就是放贷。
不仅仅福威镖局如此,福建的江湖门派,五岳剑派,乃至于少林武当,日月神教,其实都是如此。
《大明律》有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
即每年的放贷,月利率是三分,年利率是三成六。
而福威镖局的放贷,月利率是五分,年利率是六成。
官府有极大概率不会按照大明律追究福威镖局的。
路平其实非常可以理解。
此时绝大多数人放贷的利率都高于五分,有半年之内就利息就超过本金的,有一年之内,就超过本金两倍、三倍的,他所见的案例中,就有年利率高达六倍之多的。
福威镖局正是以放贷为诱饵,在债主还不起钱的时候,就以债务为要挟,逼迫其卖地或者投献土地。
卖地和投献土地的对象是某位不知名的人物。
这位不知名的人物想必是某个高官,他反过来又给福威镖局官府的庇佑。
自从弘冶朝以来,各级朝廷官员、勋贵、王府,或亲自参与放债,或指派亲属经营、或蓄养奴仆家丁放债,逼债的结果就是强占债务人田产,甚至折卖债务人子女。
这样的案例,路平见过的,多不胜举。
而福威镖局和所有的类似行为中,显得非常温和,债主免除了赋税和徭役,改向投献之家交租,投献的大地主多了田租,福威镖局收回借款和利息,债主还因为减轻了负担而对他们感恩戴德,唯独倒霉的是朝廷少了赋税和服劳役的人而已。
这却是眼下朝廷最为在意的。
又或者,张居正在意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接收投献土地的行为,而是林震南背后的人物妨碍到他。
就如同隆庆年间,内阁首辅高拱整退休的徐阶,也不是因为徐阶兼并土地,而是因为徐阶试图重回内阁。
这不是林震南的江湖思维所能够理解的。
当然,路平也仅仅是震慑一下林震南,按司将这一案件发给福州府,态度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福州府像当年徐阶中的海瑞一样,以雷霆手段清田。
这其实是丢林震南的“卒”,保他背后的“帅”而已。
路平所能做的提醒,也就仅此而已了。
换一个人,断然不会给林震南这样的提醒。
“林平之,暂时先关着吧。”
“先让黄账房来衙门接受询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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