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序的江湖
岳灵珊做了个梦。
大师兄、父亲、母亲还有华山派的师兄们。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见、雨后乍逢、同生共死……
她和大师兄在瀑布中自创冲灵剑法。
大师兄一次次喝酒,一次次被父亲责骂。
不知不觉间,岳灵珊的生活中就没有了自己,她只是宁女侠和君子剑的女儿,大师兄的小师妹,如此而已。
可是,她又不想仅仅做大师兄的小师妹,在父亲收徒弟的时候,她一次次以为自己就要做师姐,一次次却总是小师妹。
父亲的严厉,师兄们的玩笑,都只当她是小女孩的心思。
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师姐”的称呼是多么在意。
没有人在乎,岳灵珊曾经有个侠女梦。
她不仅仅想成为关爱和宠溺的对象,也想如同母亲宁中则一样,慷慨豪迈,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如同大师兄一般,潇洒豪迈,快意恩仇。
她来到福州,第一次参与华山派的“大事”。
她仿佛得到什么召唤一般,仿佛在福州有改变她命运的事情发生一般。
父亲、母亲、大师兄、福威镖局……
哦,一张大网。
“大师兄……”
岳灵珊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身边传来那个让她厌恶和恐惧的声音,岳灵珊慌忙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况。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暗自松了口气。
“你的官印在公堂的匾额后面。”她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眼睛变得有些酸涩。
“多谢岳女侠。”路平叹口气说,“要是早一些说,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你能不能放了我?”岳灵珊察觉不出,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和无力。
路平笑道:“暂时不能。”
“为何?”岳灵珊警惕起来,“你答应过的?”
“作为姑娘心目中的‘狗官’,这也是姑娘该想到的。”路平说道,“就算是一种惩戒吧。”
岳灵珊怒道:“二师兄找不到我,他一定会查到我来过这里,难道你真要跟我们华山派过不去?”
“喂,岳女侠!”路平没好气地说,“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不是我在找麻烦,而是你在找麻烦好吧。窃取我的官印,上门行刺,昨晚若不是我提前布置了一些陷阱,你一剑刺下,我能保住小命?”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人。”岳灵珊偏过头,蚊声道,“本就是你欺人太甚。你真要和我们华山派为敌吗?”
路平也不跟她斗嘴,华山派是什么?朝廷顶多把他们算成流民。华阴县县衙官员有责任前往华山,登记流民的姓名和籍贯,每十户编为一甲,分属里长管理,他们不去做,华州和西安府不问,陕西布政使衙门也不问责,那是他们的失职。
岳不群的情况,就属于“游荡作非”,按照律法是要治罪的。
大明的律法明确规定,“若团住山林湖泺,或投托官豪势要之家,藏躲抗住官司,不服招抚者,……各依律科。”
这样一群人占据华山,好像华山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一般,多少年未跟朝廷缴纳赋税?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放在岳灵珊高耸的胸前,笑道:“这是我一大早就备好的,岳女侠最好不要擅自离开,否则,我会把这件东西张贴到各州府,想必一两月之后,华山下的州府就可以看到,岳掌门看了是不是觉得丢脸,那得看他养气功夫如何了。这段时间,不,就七天之内吧,岳女侠需要听从我的安排行事,不过,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对有任何非礼的要求。”
岳灵珊低头一看,却是一张缉捕告示:
【福州府为缉捕贼人事:今有西安府华州华阴县华山女岳灵珊,流窜福州,夜入福州推官所,盗窃官印,持剑伤人,劫持财物,事发后该犯已脱逃,查得其时年一十八岁,身中,面白,圆眼,琼鼻,瓜子脸庞,图文榜示,其家人当劝其自首,勿疑迟待悔,若有遇见此人者速到衙门报告,有捕获者重金奖赏,有窝藏包庇者严惩不贷。】
旁边还附有一幅肖像,她看着纸上的画像和文字,气得差一点点晕了过去。
……
一到衙门,路平立即找了个空隙拿回官印。
擦拭了一下上面的灰尘,他嘴角微微抽搐,心道:“大意了,本应该早些找到的,这些江湖人士,藏东西真是一点点新意都没有。”
本想立即发落林平之案,迟疑片刻,又停了下来。
现在还不成,至少等到确认余人彦到后,再释放林平之更加稳妥。
他当即发一张火牌,命令黄威,拘传福威镖局黄账房到衙门问话。
午后,黄账房却还未传到。
余孟和却从建阳赶到了福州,来府衙拜访。
他刚进府衙,就被知府潘颐龙叫去问话,想必是为了给冯保搜集宋版书。
也不知道潘颐龙现在找到了什么罕见的书籍或者曲谱,能入冯“双林”的法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不是可以向他推荐一下曲洋,告诉他曲洋手中有套广陵散,还有一套被吹嘘的神乎其神的笑傲江湖之曲?
冯保想必会有所心动?
等了许久,余孟和方才现身。
“路司李久等了。”
余孟和约莫四五十岁,个头不高,面色有些发黑,颌下三缕长须,倒是有一些儒雅之气。
他自号双峰,所以他的出版图书,都以双峰堂为名。
余孟和也在打量路平:“司李大才,久欲拜见,未逢机缘,今日相见,实在三生有幸。”
路平自是谦虚两句。
余孟和客套过,便让跟来的仆役送上一个匣子,自是刊印好的话本。
“眼下话本却尽是才子佳人,有公案,不过《龙图公案》之类,有侠义,不过《剑侠传》、《续剑侠传》之类,终究不脱唐宋传奇窠臼。此书别开生面,别有趣味,必定可以开拓一番天地。”
余孟和这样的评价当然是很高的。
这没法说,毕竟自己只是改编,后世这位先生的小说,本身就别开天地了。
他就是不明白,曾经两宋江湖,千万江湖义士跟着郭靖共守襄阳,怎么到了现在,只有为了“门户私计”的各大门派之间的霸权争夺?
若是如今的侠客,再看射雕,又作何感想?
《射雕英雄传》之大明话本版。
路平打开匣子一看,一股浓浓的油墨香扑面而来,封面上配有插画,内文也加入插图,字体是结构方正的仿宋体。
其中余孟和还贴心地加上一张银票,这就是文字搬运工的分润了。
“何时发行?”
“就在今日,就在此时。”余孟和捻须笑道。
……
福州各家酒楼茶肆,说书人已经开场:
“列位看官。
诗曰:
仗剑江湖侠骨横,相逢契阔问生平。
醉时潮起钱塘月,梦醒雁回吴越声。
壮士射雕绝大漠,佳人调瑟落寒汀。
向来万里纵横时,意气风发谁为雄?
话说,南宋宁宗年间,临安郊外,有一牛家村。牛家村在钱塘江畔,望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游戏。浩浩江水日夜不息,东流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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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村中住着两位好汉,一个郭啸天,乃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一手家传戟法,出神入化,浑家李氏,单名一个萍字;一个杨铁心,正是岳飞麾下名将杨再兴的后人,一套杨家枪法,深得祖传。娶妻包氏,名曰惜弱。
那一日大雪纷飞,怎见得好雪?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盐洒遍钱塘,银棱了东海。
村外走来一个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只见他全身白雪,仿佛那易水的荆轲,背上长剑,又似那论剑的盖聂。
风雪满天,大步独行,端的气概非凡。郭啸天、杨铁心不禁心驰神往,顿有交结之意。
杨铁心大喊道:‘道长留步,天寒地冻,且饮暖酒一碗,再行上路。如何?’
各位客官,却道这位道人是谁……”
众人都道:“这等话本,这等江湖故事,与水浒大不相同,倒是稀奇。”
一时间酒客奋起,游人驻足。
更加有江湖豪客,流连忘返。
说书人已然说过道士误会杨铁心、郭啸天皆是朝廷鹰犬,一言不合,遂斗在一起。
只听那他一拍醒木,大声道:
“说时迟,那时快,杨铁心枪尖已到面门,道士叫道:‘好杨家枪!’双掌一合,夹住枪尖,杨铁心奋起平生之力,一张脸涨的通红,竟是进不得退不得,那铁枪更是纹丝不动。
道人大笑,右掌忽起,拍向枪身,杨铁心虎口剧痛,铁枪已掉落在雪中。……”
“好!”
“要得!”
酒肆诸人纷纷喝起彩来。
又说起丘处机与追兵相遇,有敌夜犯牛家村。
说书人神采飞扬:
“道人将那人尸首扔下,控着马四下截杀,铁蹄过处,剑光落处,惊呼起处,只剩的血流满地,将雪地染的通红。
那道人提剑四顾,见再无一敌人,仰天大笑,对郭、杨二人道:‘杀虏锄奸,痛快!两位何不为我温酒?’
这正是:虏血美酒共畅饮,豪情剑气两纵横。”
茶肆内莫不心驰神往,江湖豪客,武林侠士,无不血脉贲张。
有刚刚赶到福州的,爱好赌场和风月场所某位青城派余姓少侠惊问道:“这是什么话本。”
“《射雕英雄传说》,这一回说的是:‘丘处机风雪牛家村,包惜弱误救中山狼’。”
余姓少侠喃喃道:“这福州武林,倒是大不相同。”
路平要的就是不同。
在笑傲世界遇见射雕往事,也不是不可以。
江湖对于自身的秩序都失去了尊敬。
很多的江湖大事,他一个小小的推官无法过问,不过,他却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告诉江湖中人,无论是华山还是青城,福州依旧是有法度的地方,想在这里用早已经腐朽的江湖规则办事:
没门。
这才是福威镖局生存的根本。
哪怕他关押林平之,在田亩案中问责福威镖局,都是为了福威镖局自身。
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就连府衙也都听说了此事。
许多捕快私下都在议论,讨论的那是一个眉飞色舞。
……
黄威来求见。
“四爷,差事没完成。”他把火牌还给了路平。
“林震南不交人?”
黄威脸色阴郁道:“林震南说,黄夫子昨日就到闽县收账去了,应是今晚归来。”
“他可是在推诿?”路平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上次见到林震南的时候说的很明白,官印丢失一案不问福威镖局,田亩案他只办按司发派下来的,有一起办一起,至于福威镖局如何放贷、收田、投献,也一概不问。作为交换,林震南必须让黄账房来接受询问,一旦需要退田的话,必须不择不扣地退田。怎么到现在反而变卦?
黄威仔细想了想,回道:“看样子不像。”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按说,林平之尚在牢中,林震南应该十分着急才是,可是,卑职看他的神情,却是一点不像。”
路平笑着摇摇头,林震南现在不着急,是察觉到青城派似乎来者不善,对林平之来说,大牢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前几日着急让林平之出狱,是因为父子之情,现在不着急,同样也是因为父子之情。
后人常有一问:如果林平之没有杀余人彦,青城派会用什么手段夺取辟邪剑谱?
现在林平之入狱这一小小的事件,已经让原本的情节变得支离破碎,他也很想知道,青城派原本打算怎么做?
黄威又道:“盯着西门外酒肆的兄弟来报,今日未见那位萨姑娘,萨佬儿着急,已经四下寻去了。”
路平笑道:“不用理会。老黄,我老觉得最近福威镖局会出事,你多安排一些人手,盯着点福威镖局。”
老黄苦笑一声,盯着城西酒肆,已经分出人手,现在你老又让我盯着诺大的福威镖局,我那里有那么多人。
他思索片刻,还是说了一声是,又皱眉道:“四爷,现在青城派西来,林震南召集四省武林齐聚福州,这些江湖中人,一集聚起来,私斗必定不少,以眼下府衙的力量,很难应对。是否应该报给府尊?”
路平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黄威离开后,他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打算给福建巡按商为正写一封函,写好后又一把撤掉。出门便直接赶赴按司衙门。
福建巡按商为正,字尚德,会稽人。
和别的巡按不同,他的为人很是谦和,与福建地方官的关系极好,庞尚鹏担任巡抚时,他跟庞尚鹏就合得来,如今换上耿定向,他又跟耿定向相处愉快。
在福州的几年中,他推行一条鞭法,罢商税禁,到处修桥补路建学校,福建人私下称“庞父商母”,庞父已去,可是商母尚在。
商为正年近六旬,中等身材,须发洁白,一双眸子却甚是清明。
“云枳,何以如此大意?我早就说你,请个幕僚,你就是不肯。”
路平不敢跟潘颐龙说起官印被盗,却敢跟商为正说起,况且现在已经寻到了,就当个笑料说起。
商为正从来不肯落井下石,若是某人犯了事情,他也只会公断,有时候顺眼的人还要想方设法捞一把。
老头子还是发了一点牢骚。
路平说起自己的担心,江湖中人云集福州,福州府的守备力量却严重不足,若是出了事,少不得是当年林汝美一样的大事。
“此事当报知巡抚耿大人。”商为正端茶道,“你管好你的事情,查清田亩案,清田、退田,自有你的好处,这样的事情不是你该考虑的。”
路平说了声“是”,却迟迟不肯离去。
商为正一见他的表情,恼道:“你总是不肯听我的。也罢,喜欢折腾就随你折腾去。”
说着抽出一张指,刷刷刷写下一页文书,用了印,扔给路平道:“去去去,你听好了,拿好了,不许弄丢。老夫马上就要调任到大理寺,今后休来烦我。”
路平接过公文,扫视一眼,却是大喜。
老头子责怪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就是这个脾气,福建人称他为“母”不是没有道理的。
……
黄昏时分,黄威传来消息:黄账房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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