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吴城渡的套路
“铅山驿有船十七艘,两艘红船正在派差,须得再等两日。”
“要是急差,可有什么办法?”
“容易,路司李可到渡口去,渡口有不少航船前往南昌,正好搭乘。”
在铅山驿找一条官船,驿丞陪着笑脸,却不肯出一条船,千方百计将他们打发到渡口。
铅山渡颇为繁华,大小船只往来不绝。
一到渡口,就有几个船主迎接上来,他们甚至没问一声,就晓得了路平的姓名,知道他要去南昌,其中一位船主便道:
“路爷,我这里有条船正要往南昌府,两位如果有意,带二位一程如何?”
路平也不说价钱,跟着他就上了船。
其他的几个船主颇为失望。
这种船就叫“航船”,在江南内水用来跑长途客运和货运。
船有前中后舱,前舱狭小,中舱以帷幕分隔,两侧开轩窗,中置桌凳,前舱和后舱中都是货物。
吕光午行走江湖已久,却不大懂得这些驿站和船户之间的潜规则。
路平在前往福建上任时,一路多走水路,已经经过这么一遭。
驿站找借口将一些低层的官员滞留,如果你怕耽搁了期限,想赶路,那么好吧,你可以带货过境。
如何带货?
一些客船在返程的时候,装满了货物,就缺一位官人。
客商借用官人的名号,一路上不用交纳税课,还得送给官人几十两作为报酬,这叫做“坐舱钱”。
路平笑道:“你看前头那只船,有官有货,已经起帆;再看后面还在码头等着的那只船,有官无货,还得接着等。”
吕光午自己回到中舱,黑着脸不再理他。
那位客商就在前舱,路平招呼了两次,却只是笑着作揖,并不敢与路平搭话。
船家名万世容,是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带着七八名水手祭了神福,趁着顺风,拽起片帆,船沿着信江疾行如飞。
他又拿来一些酒水和菜肴,来到中舱,笑道:“二位爷用些酒菜,正午这条船便入鄱阳湖,若是一路并无风浪,晚些时候,我们就到达吴城,明日就会到南昌。”
“从南昌到衡州府,可有船吗?”
“小的原来听说路爷是去南昌,却不知是要去衡阳。”万世容思索片刻道:“去衡阳的话,在吴城、南昌都可换船,过袁州府后在芦溪走二十里陆路,到萍乡换小船,再行二十里就到湘东,就是湖广地界。”
他顿了一下笑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更加便利!”
路平立即来了兴趣道:“还请赐教。”
万世容道:“衡山派刘三爷要金盆洗手,四方来客,争往衡阳,白蛟帮史帮主尽派帮众,在九江、湖口、吴城、南昌等地迎接宾客,只要出示刘三爷的请帖,白蛟帮自会派人一路护送到衡阳。”
白蛟帮?
路平立刻想起一个名字,“长江双飞鱼”,令狐冲搭救衡山派后在九江遇见的两个人物。
这一帮会,不是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吗?瞧着架势,倒是能为不小啊。
“哦。”路平迟疑道,“可我们是官府中人,白蛟帮也接待吗?”
“这事刘三爷特意嘱咐过,官府的人也不得为难。”
“白蛟帮以前为难官府中人吗?”
“这……路爷你说笑了,白蛟帮一个小小的帮会,如何敢跟官府过不去。”
“现在都有哪些人到了?”
“这可就多了,郑州六合门、东海海砂帮,听说还有泰山派的英雄,从浙江过来的,或者从江北运河过来的,都要过九江,经南昌,白蛟帮这一次大大在江湖上露脸。”
“听你说的如此熟悉,莫非你也是白蛟帮的好汉?”
万世容眼神一滞,忙道:“小的也是听人说起的,听人说的。”
路平也不再为难他,摆摆手,万世容忙行了个礼便到舱外去了。
路平招呼吕光午一起喝酒。
吕光午拿着酒菜嗅了一下,朝着路平点点头,方才下筷。
路平小声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料这一船家并无歹意!”
吕光午冷笑道:“白蛟帮纵横鄱阳湖已有多年,杀人越货从不手软,尤其是像你这般的卸任或者转任官员,落在他们手里更是难逃一死,你以为这是在你福州城中。”
路平:……
不是吧,堂堂的“南侠”,何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好歹吕家也是浙东望族,真就这么计较,这一路上不停找茬?
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国朝地理意义上的江湖很不安全,水贼几百年就没有断过。
在原来的时空中,白蛟帮要凿沉恒山派的船,必要的时候对恒山派这样的帮派都是如此,更不必说不懂得武功的普通人。
其实客商、行旅、官宦、举子,他们是什么人都劫,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财,少部分时候是因为色。
卸任、转任官员倒真是水贼们最为欢迎的群体,一来贪污的大笔钱财必定随身携带,二来他们还可以说这贪赃所致,属于不义之财,完全没有心理上的负担。
有时候还可以抢个美貌的“压舱夫人”。
每做了一件事情,他们势必大势宣扬,久而久之,在当地人的印象中,这些帮派就有了替天行道的形象。
落在山贼手中,你说“钱财都给你,饶我一条小命”,山贼们说不得就把你放了。
落在水贼们手中,你说同样的话,基本上没有效果,因为水上作案的情况太特殊了,把船开到隐蔽和隔绝水域,或者开到芦苇荡中,杀了人往湖中一扔,基本上就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路平还是觉得不必担心,很简单,刘正风还在等着皇帝的敕符。
敕符在福州搞丢了,落到嵩山派手中了,可是刘正风不知道啊,他吩咐“过往官员不得为难”的时候,一定是以非常强硬的语气下达的指令。
路平岔开话题道:“吕先生,你真的无意在衡阳当我一年半载的幕宾?”
吕光午一听这话,顿时皱起眉头:“先是福州又是衡阳,你这小子就好像是故意往麻烦堆里钻,真不明白是怎么想的。老夫可没有这样的兴趣!”
“吕先生,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能够顺利解决衡阳的麻烦,你就来为我做一年幕宾如何?”
吕光午摇头道:“有些时候,合纵连横未必有什么用处。江湖上实力为尊,合纵连横纵然能逞一时之快,终究不成气候。真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官不当,非去关心什么江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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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先生,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何解?”
这是吕光午第二次这么感慨了,路平便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吕光午面色一变。
这一问题其实是何心隐的一个理论,他解释“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这一卦的时候说,居于下才能沉潜于底。
何心隐认为,这股力量其实就在江湖中,江湖自有真情在,所以他让吕光午不断在江湖中寻找“友”,向江湖传播儒家思想,凝聚江湖之力,找到实现“道”的办法。
不料吕光午在碰了一鼻子灰后,心灰意冷,才得出“江湖上实力为尊”的答案,实际否定了何心隐的想法。
路平一开始听到何心隐的想法时,同样也是嗤之以鼻,不过,他现在倒觉得,何心隐的想法也不是多么不堪。
仔细考察这个时代的江湖潮流:
日月神教口称要靠拳头和实力“一统江湖”;
左冷禅要一统五岳剑派,半靠实力,半靠权谋;
岳先生也有左冷禅一样的想法,不过他只敢把想法藏在心里面,依旧是一种“黄雀在后”的思维,实际也是靠权谋。
所以,何心隐为代表的儒侠提出以“道”统一江湖,尝试另外的方法,实在很正常不过。
他们其实都是在颠覆江湖秩序。
维系现在江湖秩序的是什么人呢?
是少林、武当,他们一句“江湖上门派之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改变势必引起一波腥风血雨”,拒绝任何改变秩序的企图。
令狐冲就成为他们的棋子。
或许,路平不是特别肯定,持有这种想法的,其实还有朝廷。
若是外相、内相这样想,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他们的工具罢了。
“路云枳,无须以何师激我。”
吕光午的脸色许久才平静下来,喝酒的心情却也没有了,掀开舱口的布帘自到船头吹风。
路平苦笑着喝了杯酒,轻轻叹息起来。
……
吴城渡。
赣江在此处和湍急的修水汇合流入鄱阳湖。
在汉代,这一带是海昏侯刘贺的封国(即是被霍光废除昌邑王),建有一座名为海昏的城邑,东晋时,庐陵、豫章地震,海昏城忽然沉没,消失无踪,此地便兴起现在的吴城。
江西盛产木材,大量的木材沿着赣江或者修水,在吴城聚集后,重新扎成木排,过鄱阳湖,运往南直隶和浙江。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岸上堆积如山的木料。
刚刚入夜的时候,船只就在码头停泊下来。
吕光午本要计划在这里下船,换条船到九江,沿着长江逆流到湖北。
不过老头子心情又不好了,竟然忘记提这茬,路平当然也不会去提醒他。
这里停泊的船只很多。
岸上,歌声曼妙,夜不罢市。
河中,商贾迤逦,渔火点点。
吴城百业兴旺,最兴盛的是歌楼酒馆。
【书生白面女红颜,古语如规未可删。莫怨金钱随地尽,只缘志满便贪闲。】
万世容是见过世面的,跑来推荐说,此处女子别有风味,额上短发分贴两边,叫“抹蝴蝶子”,女妓叫阿引,阿引最为喜欢的是书生白面。
见路平似乎不为所动,便讪笑着聚起众水手,在船头置了几个菜喝起酒来。
趁着他们喝酒的空隙,路平才和那位客商说了两句话。
客商陈庆伯,是前往铅山一带贩卖纸张的。
铅山造纸,连四纸、毛边纸和毛太纸都是全国闻名的特产,他只需要将纸贩到南昌府,会有各地的客商前来接货。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这位路爷,晚上若是听到孩童啼哭声,女子吹箫的声音,万万不可登岸。”
……
不过还好,陈庆伯说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路平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明教的典籍《二宗》。
当初,信叔在为自己搜集黄裳文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部冠以黄裳之名的明教经典,起初并没有太在意。
只是此番路过江西,说不定会遇见日月神教中人,他便突然想到,日月神教的教义是什么?
自古以来所有的教派,都有自己的教义,但他绞尽脑汁搜遍自己对日月神教所有的记忆,却惊奇地发现:无论是敌人,还是日月神教自己人,无论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从来没有提及日月神教的教义是什么。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于是,便带上这部《二宗》。
明教的教义,叫做二宗三际说。
二宗,就是光明和黑暗。三际就是初际、中际和后际,对应世界发展的三个阶段。
【初际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
中际者,暗既侵明,明来入暗……
后际者,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
二宗各复,两者交归。】
传说,乾坤大挪移就是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运用内力极其巧妙的一项法门,跟明教的这种教义未尝没有关系。
他想了许久,并没有什么收获。
路平来到舱外,望着远山和平静的湖面。
舱中,是吕光午在不停地辗转反侧,听起来老头子很烦躁。
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在夜空中响起,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时高时低,时缓时急。
青年书生乘船停泊在某个渡口,听到一阵箫声,便和一位佳丽邂逅,由此而引发一段艳遇。这样的话本似乎还比较流行。
所以,这是帮派新套路?
一些船上果然走出一些人,开始向岸边眺望。
忽然,一个人影犹如鬼魅一般掠过数丈,便来到岸边,直奔箫声的来源。
不多时,就听见“啊”“不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娇媚。
一阵狂妄的笑声后,一个男子说道:“哈哈。史帮主,你安排的礼物不错,老子笑纳了。”
接着,那身影就抱着吹箫的女子,几个跳跃,就回到了船上。
“田伯光,你这不当人子,老子跟你没完。”又一个粗犷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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