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话 醉虾
姚织锦悻悻然回到拂云庄,迎面正撞上抱着一簸箕枣子的红鲤。她想也不想,立刻飞扑过去,拽住红鲤的衣裳指着她鼻尖气势汹汹道:“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说罢,立时拽着她来到院子里的墙根下。
“我问你,你和凌十三是不是认识的?”姚织锦逼视着足足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红鲤,凶巴巴地问道。
红鲤怔了一怔:“你脑子被雷劈了吧,我怎可能认识他?”
“别打岔,我本来就被雷劈过!”姚织锦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天在谢天涯的药庐,我就觉得你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有些不对劲,今天我再遇上他,听他说的那番话,更加觉得你俩之间有猫腻,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鲤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又很快调整了回来,只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哈,我就知道!”姚织锦双掌一拍,“瞧你,露馅了吧?你不否认,却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可见你心里有鬼。”
“少鬼扯,我自十岁那年就在谷家做丫头,这黑凉村还是头一回来,怎可能和他相识?你可别凭空污人清白!”红鲤却也不是吃素的,一翻白眼,恶狠狠道,“你最好给我说话小心一点,以后再随便栽赃,我就去告诉大少爷和大奶奶,说你在外头跑了几天,学得满嘴疯话,到时候,你就别想再踏出这大门一步!”
说罢,她端着簸箕转身就往厨房去。
姚织锦在后头软软叫了一声:“红鲤姐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你明知道,我是不会告诉旁人的。”
红鲤的脚下一滞,没有回头,只微微侧了侧肩膀,道,“还未到时候,也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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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姚织锦照例赶往屠艳娘家,隔得老远便听见一阵呜哩呜喇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将脑袋探进院子里,一眼瞧见清心药庐那个叫小牛的童儿正坐在院子里的木桌上,脚一翘一翘的,握着那支千年不变的竹笛吹个不休。齐二在旁一脸痛不欲生状,斜着眼瞪了那小牛好几眼,童儿却只做不知,吹得愈加起劲。
她走到小牛面前,大咧咧道:“喂,你也合适点吧,在你们清心药庐怎么吹都成,怎么能跑到人家院子里扰民?”
小牛压根不理她,将身子侧过继续吹。
姚织锦左右无法,只得看向齐二,道:“齐叔,你身上发痒的红疹子可大好了?”
齐二被小牛的笛声弄得苦不堪言,听见她发问,便笑道:“嘿,你还别说,自打你让我不要吃鸡蛋,我身上那些疹子,都慢慢消了下去,你这丫头运势好,还真给你撞上了!”
姚织锦冲他翻了个白眼,正想说话,谢天涯恰巧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屠艳娘跟在后头,从袖笼里取出一块碎银,看着总有半两重,塞到他手里,口中千恩万谢,脸色虽有些苍白,心情看起来倒是挺好。
“咦,谢大夫,你怎么来了?师父你病了吗,哪里不舒服?”姚织锦连忙跑到二人跟前。
谢天涯横了她一眼没有答言,径自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招呼小牛一起出去了。屠艳娘冲着天空翻了个白眼,道:“死毛丫头,你就咒我吧!老娘吃得下睡的香,哪里就会生病?”
“那你为啥……”
“不关你的事,老娘没必要跟你交代吧?”屠艳娘可不客气,一掌拍下去,正砸在她的脑门上,倒是不疼。
姚织锦撇了撇嘴,见她不愿说,也只能将这事暂且丢开,继续笑着道:“师父,我跟了你一个月了,前儿你教了我‘鲜’字,后来,又告诉了我‘甜’和‘苦’的味之所极,今天咱们学什么?”
屠艳娘朝门外看了看,冲她一眨眼,道:“今儿咱们不上课,老娘带你去过过嘴瘾,吃点好东西。”
说罢,抢先一步走出门。
二人一路来到村里那条商铺林立的小街,在屠艳娘曾经大吵大闹过的那家酒肆门前停下脚步。
“那个……师父,你该不会是带我来寻仇的吧?那个什么白阿顺的,不是已经把银子还给你了吗?我力气小,不会打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先回去,明天再来?”姚织锦心里咯噔一下,拔脚就想溜,被屠艳娘从背后揪住了领子。
“怕个屁,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来寻仇的?都说了要带你吃东西,你敢跑,老娘鎚死你!”她嘴里骂骂咧咧的,一步跨进门槛里,扯开喉咙叫道:“白阿顺,白阿顺你给我死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内堂之中踢踢踏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竹竿似的白阿顺从里头颠颠地跑出来,定睛一看,立刻叫起苦来:“屠艳娘,咋又是你?前儿的酒钱我可跟你算清了,你又来找我晦气,有点不地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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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艳娘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道:“谁他娘的来找你?我唤你出来不过为了问句话,老吉在没?”
白阿顺听见他说要找酒肆的酿酒师傅,心里更是没个准儿,哆哆嗦嗦道:“你最近根本就没来打酒,找他干啥咧?咱家酒又哪里不合你的意了?”
“少废话,我就找他,你再不把他叫出来,老娘大耳刮子招待你!”屠艳娘凶神恶煞地一吼,白阿顺立时就没了气焰,慌不择路地朝后院冲,忙乱中还撞在了门框上,姚织锦在旁边看着,差点笑出来。
不多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后院走了进来,看见屠艳娘哈哈一笑:“喙,我当是谁找我,原来是百花居的屠大娘子,怎么着,嘴又馋了?”
屠艳娘见到这老头,脸色顿时好看许多,冲着姚织锦努了努嘴,也笑道:“可不是吗?好些日子没来这酒肆,肚子里馋虫还真闹得慌。老吉,咱们相熟,我也不说客套话,你酿的酒实在不咋样,不过嘛,一手好厨艺连我都得说个‘服’字。这不嘛,特意带个小丫头来见见世面,吃了多少咱们照样算钱就是。今儿有吗?”
“咄,瞧你说的,什么钱不钱?”老吉虎着脸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早上我自己去河里捞的,本打算晌午吃,结果一忙,就给忘了,还在后头水盆子里养着呢!东西算在我头上,你只给酒钱就行。”
说着,乐呵呵地转身回到后院,片刻之后,端着一盆河虾连同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又回来了。
“师父,这位老爷爷要做什么?”姚织锦好奇地转头问道。
屠艳娘淡淡一笑:“老吉是月城人士,搬来黑凉村好几十年了,做得一手好月城菜,尤其是那道‘醉虾’,凡吃过之人无不称好。”
“醉虾?”姚织锦顿时来了兴趣。从前,她也曾听自己的父亲提过这道菜,说是吃过一次便永远也忘不掉。只是因为这道菜需要用大量的酒来制作,姚江寒只推她年少,不宜食用,从来也没有带她尝过,今天,看来是有口福了。
说话间,老吉已经从水盆里拣了二三十只个大的活虾,剪去虾须虾脚,搁在一个盘子里,倒入大半瓶黄酒,使虾完全浸在酒中,立刻盖上盖子。
紧接着,他又拿来一只小碗,在里面调入葱姜末、醋、盐和芝麻油,最后再加入一勺腐乳,等待一盏茶的功夫,揭开盘上的盖子,将其和小碗一起放到二人面前。
“这……这就好了?”
姚织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步骤,也实在太过简单了!
“死丫头你给我记好了,烹饪的过程和时间,永远不能决定食物的味道。人们吃东西,要的不过是‘好吃’二字,你整那么些虚的做啥?”屠艳娘说着,夹了一只还在活蹦乱跳的虾,在调味汁里蘸了蘸,塞进自己口中,脸上的表情顿时万千变化,隔了好半天,方才恋恋不舍地吞咽下去,道:“真是……这滋味让我不知从何赞起,太……”
老吉嘿嘿发出两声自得的笑声,转眼看姚织锦:“丫头,尝尝呗!”
姚织锦亲眼看见那些河虾方才还在活蹦乱跳,知道要吃生的,心里还真有点怕,又不能驳二人的面子,只得夹起一只,学着屠艳娘的样子在碗里蘸了蘸,小心翼翼放进口中。
河虾在酒里腌制了半柱香的时间,虽有醉意,却还是活着的,一放在舌尖上,就立刻跳跃起来,有些微酸。牙齿轻轻一碰将虾咬开,鲜甜的虾肉里混合了酒的清冽香气,充斥得一嘴都是,而黄酒性温,搭配上葱姜末,正好祛除掉虾里的泥腥味,只剩下脆爽绝佳的口感,简直令人食之不足!
她迫不及待地又夹起一只来,旁边的老吉顿时笑开了:“瞧这丫头很喜欢嘛!”
屠艳娘哼了一声:“她也算是懂得吃了,只是经验尚缺。老吉啊,这醉虾我自己也做过好些次,怎么就是弄不出你这种滋味?”
老吉仰了仰头:“喏,我也没啥秘诀。你们瞧着这河虾不起眼,但对我而言,虾是天,酒是地,而我,只是那个将它们捏合在一块儿的人。身为厨子,不是要改变食材的味道,而是要将它最好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只要你在烹调过程中相信你用的是世上最好的食材,打从心眼里地敬畏,就一定能做出最地道的好菜来。”
屠艳娘看了姚织锦一眼:“你明白了?”
姚织锦慌忙点了点头。
屠艳娘带她来这一趟,并非只是为了吃一道美味,而更是要让她听老吉说这一番话。这世上的食材林林总总,皆是老天爷馈赠的礼物,好好利用,不是要让它变成另一个模样,而是要展现它最美之处。做菜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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