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巴蛇食象
陆征铭的疑问关林自然是明白的，毕竟像他这样干过多年发掘工作的考古人员都见过类似的出土文物，但恰恰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觉得惊异和不可思议：这块龙纹绫实在太过华美，艳丽得从照片上看都那样流光溢彩，实物更是可想而知，但能保存到这个程度的却怎么都不可能是埋藏在地下的千年古物，然而它的大小与形制明明就是一件出土文物，那么这东西究竟该如何解释？
“叫残品不够准确，实际上它应该算作一件赠品。”
“赠品？”陆征铭简直快懵了。
“对，据我们领导介绍，这块绣片是一个日本人在几年前捐赠的，经过有点曲折，以后有机会再跟你慢慢讲，走，我先带你去看看，东西都在楼上。”
关林看出陆征铭愿闻其详，但觉得语言和图片都太过苍白，远不如实物有说服力。
此时正是一天中天光最好的时候，外面的积雪在晴朗而浅白的日头下可谓明晃晃一片，而文物局楼里存放文物的每一个楼层都比较昏暗，陆征铭刚走进去时竟然短暂地感到一阵目盲，还有走廊里那弥漫的潮湿气味更是浓重到令人口鼻都觉得不适，好在进了库房以后这种味道瞬间消失，再加上房顶上四五长排的灯管照耀，眼睛也恢复了过来。
据关林介绍，这是整栋楼里最大的一间库房，基本所有品类的文物在这里都可以找到，那一架架与视线齐平的铁皮柜子上标签成排，若不是对此很熟悉的话，翻找肯定要费一番功夫，可关林轻车熟路左转右拐几步就来到一架柜子前，扫了一眼柜门上标签，拉开了其中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整齐码放着一只只长方形玻璃盒，盒子里保存的是出土的丝织物样品，也就是在出土和保存过程中遗落下来的碎片，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这些样品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忧心的状态：粗看几乎无法认出这些是什么，而且每一片织物的颜色都是灰中带黑，个别几件已经完全氧化腐坏，呈全黑色，不敢想象若是轻触后会不会瞬间烂掉，另外所剩的一些保存较好的也只有一点底纹还能能依稀辨别。
“这些是样品，原件另有地方存放，但情况也差不多，一样不容乐观，你再看这边。”说着，关林拉开旁边的另一只抽屉，同样是这种狭长的玻璃盒，里面却存放着色泽明艳、构图华美的另一种绣品，与刚才那张照片上的龙纹绫如出一辙。
“你们文物局怎么会有这么多‘赠品’？”陆征铭说这话的时候其实玩笑的成分不大，语气里多少带点奚落，但关林特别沉得住气，也不跟他计较，从里面抽出一只玻璃盒道：
“龙纹绫，咱们学界目前仅有的一片，可以说比金子都贵，你看，上面的团窠勉强算起来约有五个，龙形三种，特别是这只，看着是不是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关林说起这些宝贝来简直如数家珍，语调都变了，那种打骨子里透出来对自己工作的热爱让刚刚还没好气的陆征铭瞬间平静了下来。
结果不等陆征铭开口，关林又接连拿出里面几只玻璃盒，都各有特色，他这时不再详细解释来源，只淡淡地告诉陆征铭：“除了你手里这块龙纹绫，这部分也都是从民间或海外收集回来的丝织品，当然多半是赠与，小部分是用拨款收购回来的，但也都非常珍贵，据这些捐赠者说，他们手里的这些绣品基本都是作为传家宝一代代保留下来的，所以品相完好，不过这些丝织品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虽然价值连城，却来源不明，并且很多残缺不全！”
“然后呢？”陆征铭当然不会满足于关林这点说明，他还想知道更多。
“我们需要尽最大的努力补齐缺失的部分，使其能够得以完整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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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征铭听了这话把逻辑在脑子里理了理接着寻根究底：
“缺的怎么补？靠发掘出土还是人工恢复？或者你们局继续用拨款收购？你总得有个路径，不然就比如像这种失落在民间和海外的文物，多得无法计数，我们干考古的又不是警察！”
“首先当然是人工修复，我们必须先把手里的这些抢救回来，其次，继续在民间寻访也是不能断的路子，毕竟谁也不是一条腿走路，再者，其实西北边疆那边从七十年代初开始发掘工作就没停过，但他们那边的情况你也知道，沙土型地貌，文物出土量大，可相关的登记修复整理和研究都跟不上，到了现在眼看积攒了快二十年了，也是这次工作的重点和突破口。”
“你们这简直就是巴蛇食象！”陆征铭以他多年的工作经验一句话就给这项目定了调子。
关林叹了口气，把玻璃盒逐一放了回去，然后缓慢地合上抽屉，转过身告诉陆征铭：“这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只能完成，不能讨价还价！”
陆征铭听出关林这话底下的意思，却没有继续往深里问，也明白这个项目的级别有多高，猜得出相应的能为每一个参与者带来收益有多大，但他还是在稍加思索后回绝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你要知道我不是学纺织的，对这个项目而言甚至罗山都比我合适，我认为我在这个工作上没有优势，关林，你这次真是找错人了。”
“征铭，你正好说错了，罗山确实适合这个项目，我也建议请他加入进来，但他干不了负责人，只有你可以。”
陆征铭没想到关林要跟他谈的是负责人的问题，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而关林也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劝说。
“这批需要修复和补齐的丝织品绝大部分是唐代的，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在考古所的分期本来就是唐宋，我们在考古上需要分期，在文物修复上，特别是现在这种特定时期的专项文物抢救工程更需要有对口的专业人员来领导和负责，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这个工作怎么进行下去是不可想象的，罗山在这个项目里顶多就是你的助手，重要的技术人员，而全面控制整个项目的推进，必须得是你这样有分期和有足够强业务背景和条件的人才才行，而且你可能也知道，有关唐的许多史料或材料还需要大量阅读国外文献，比如正仓院的藏品研究，你想看不懂日文怎么解决，接手这个项目的人又怎么可能绕的过去这部分内容？那么既有足够的专业背景又精通至少两三外语的人才你让我，或者让我们局一时间去哪里找人？”
陆征铭听到这里摆了摆手，破天荒地打断了关林：“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今天突然把这事情摆我面前也总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这也不是件小事，况且咱们平心而论，这么大的工作量一年的时间都未必够，我没夸大其词吧。”
关林锁上身边的柜子，点头道：“是，一年是比较理想的情况，如果事情比较复杂两年都是有可能的，好在上面对时间没有卡得太死，我们还有灵活机动的可能。”
“那好，你等我回去跟我们所长汇报一下，然后再给你们局回话吧。”陆征铭说着就往外走。
关林眼看刚才的一番唇舌有落空的危险，赶忙两步上前拉住陆征铭，换了个思路：
“征铭，这样，你回去该汇报汇报，我们局其他修复项目依然需要人员来支援，请你们所长尽力，但你年底前一定要帮我个忙。”
这种要求关林这么多年来可是头回张嘴，陆征铭瞬间哑了火，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无奈道：没问题，只要是我能解决的，你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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