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借粮（2）
那船夫悠悠说着，把赵贞吉给吃了一惊，似乎触动他的心弦一般，让他怅然若失许久。
他看着船夫，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肚里还真有些墨水。”
船夫呵呵一笑，没有多言。
赵贞吉打了个呵欠，头靠着船舱，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一只麻雀从这棵树飞到了那棵树，正四下张望，两排银杏树中间的土路上，突然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轮声，麻雀受到惊吓，急忙蒲扇着翅膀飞走了。
雨后的土路上堆积了许多泥浆，车轮碾压地面，泥土全都粘在了车轮上。
顺着小道吹来的冷风拍得车帘哗啦啦地响，车厢里的陈牧裹着披风，脸色苍白，咳嗽了好几声。
此时天已渐渐地黑了，主仆两个昼夜赶了两日的路，才刚刚到了南京地界。
春生从车里探出头来，见前面有个庄子，便对陈牧说进庄子借宿罢。
陈牧点了点头，随后又咳嗽了起来，冻得瑟瑟发抖。
春生给他裹紧了披风，说道：“老爷要是走官道，这会子早就在驿馆歇着了，何至于还要遭这样的罪。”
陈牧摇了摇头：“我这此绕过赵有量来省里，是僭越，不能走官道，也不能用我平安县知县的身份。”
春生明白了，笑道：“所以要用老爷是赵中丞学生的身份，学生看老师，就合乎情理了。”
陈牧笑着点了点头。
不觉间车子已经进了庄子，走了许久，连个人影也不曾见。
“怎么这么冷清？”
春生说着，跳下了马车，只见零零星星散乱排着的几个低矮房屋，家家闭户，木栅栏围着的院子里，连根草也没有，鸡笼鸭笼里也都是空的，显然没有人住了。
他急忙回去对陈牧说道：“这是个空庄子，没有人。小的之前听人说，有一种鬼，专门造一个无人城，骗行人进去借宿，莫不是见鬼了罢？”
“别胡说。”
陈牧冷冷说道，裹着披风跳下马车，果然见眼前一片荒芜景象。
门上春联还是新的，看来是刚搬走不久。
陈牧心里正纳闷，一抬眼，看着一个庄稼汉正哭哭啼啼地往这里走过来，背上有个大背篓，里面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正笑嘻嘻地拿着一个沙包玩。
汉子一路低着头走，突然看见陈牧，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就走。
“站住！”
陈牧高声叫住了他，随后走到那汉子的面前。起先他以为汉子是人牙子，偷了人家的孩子，但见他哭哭啼啼，实在不像，因此一头雾水，只好把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转而问道。
“老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去处？”
汉子见他穿着打扮，只当是个富贵公子，急忙侧身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古代的平民百姓见到达官贵人，都要行礼请安，称呼老爷的。如果在路上碰见了老爷们，更要侧身让路，让老爷们先过去。
此刻汉子便低着头，对陈牧说道：“回老爷的话，此处叫清风岭。”
“庄上的人家呢？”
“回老爷的话，都搬走了。”
“搬走了？”
陈牧眉头紧皱，刚要继续问下去，却见那汉子猩红两眼，又哭了起来。他背后的妞妞，才几岁而已，吮吸着小手，一脸懵懂地看着陈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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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才轻轻拍着汉子的肩膀，稚嫩的声音说道：“爹爹，妞妞饿……”
陈牧眸色一凛，大概明白这庄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春生从车里拿了一块馒头，用热水沾着一点点喂给孩子，孩子倒也不挑食，吃了有小半个馒头后才不哭了。
汉子见状，感激不尽，要给陈牧磕头。
“头就免了。”
陈牧拉着他一同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神情严肃，问道。
“你只管说，你们这儿出什么事了？”
汉子脸色吃了苦瓜一样的难看，长叹一声，说道。
“老爷您也知道，自打那倭寇来了，弄得咱们家家不得安生。省里的老爷说，朝廷有律旨，一切都要紧着前线抗倭用。我们这个地方，加税已经加到嘉靖四十五年了……那群人，便是米缸里有一粒米也要给搜了去，胳膊腿只要是个齐全的，就要被拉去做壮丁……真的活不下去了……”
汉子说着，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村里的人，过完年，全都跑了，都往深山老林里跑，宁愿冻死饿死，再不济当了山贼，也不下来受苦受罪了。
可怜我家里还有个瘫在床上的老婆，还有个小儿子，家里断了几天的粮，眼见得要饿死了。没办法，只好背着女儿到城里去，看看哪家老爷行行好，要了我女儿，换几升米吃……”
这是去卖女儿啊……
陈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尽管他很想把这个当爹的臭骂一顿，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要不是到了过不下去的境地，谁肯狠下心来卖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旁春生红了眼眶，看着吃饱了在背篓里睡着的妞妞，不免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因为吃不饱被爹娘给买了，好养活弟弟。如今已经十几年了，他们还活没活着，他自己也不知道。
陈牧轻轻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语气沉重，说道。
“这丫头这么小，你卖给谁啊。”
汉子呜咽道：“这也是没办法啊，丫头小，儿子更小，要是能卖，我宁愿卖了我自己也不卖他们啊。”
“庄子里还有多少人？”
“除却我们这种家里有病人的，再就是上了年纪，走不动远路的，还有十几家罢。”
陈牧神情愈发沉重，他这次原本打算，至少请赵贞吉以师徒的名义，从省里调些粮食给平安县，如今看这个光景，怕是粮食难借……
远处一个跛脚的男人，一瘸一拐地满脸惊慌走了过来，对那汉子说道。
“田二哥，你……你快回家看看去吧……嫂子在家一头碰死了！”
“什么！”
田二噌的冒出了一身冷汗，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跛脚男人，满脸的不敢置信。
跛脚男人喘着粗气，害怕地说道。
“方才你走了没多久，就有几个官兵进你家去了，我在家里看得真真的，起先没什么动静，后来就听见嫂子的叫喊声，然后……然后……那些官兵笑哈哈地走了后，我偷偷溜进你家，就看见嫂子一头撞墙了……”
跛脚汉子呜咽着说道。
田二两眼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定了定神，撩开双腿就往家里跑去。
春生悄悄问道：“老爷，咱们……”
陈牧攥了攥拳头，面无表情。
“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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