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6)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娘亲带着我和他辛苦度日的候娘隐居在北邙,每日除了替人家缝缝补补,并没有其他的进项,娘的积蓄早在替爹爹收尸立碑的时候便已经用尽了,家中一贫如洗。若不是庄姨那时候在洛阳城中正当红,时不时接济一些,日子早便过不下去了。所以那时候娘亲总是竭尽所能节俭,所有的好衣服都或当或卖,饰便更不必说,只有这具琴乃是爹爹所赠,娘舍不得,这才留了下来……”
一娘一面静静地讲述着往事,一面轻轻抚弄着琴弦,叮咚的琴音此时不成曲系,然则夹杂在她的讲述之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那时候不懂事,因为吃不饱,总是哭,娘便抱着我哄我,一面哄一面弹奏些曲子,因此我自懂事开始,音律便已如同日常饭食般熟稔。”
“即便是那么艰难的岁月,娘也唯恐委屈了他,有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便是拼着自己饿上几日,也一定要让他吃饱。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只能吃些他吃剩下的饭食,当时不懂事,心中十分怨恨娘亲厚此薄彼,学琴的时候,经常**些怨怼之音,娘是弦道国手,自然能够听得出来,白日间她佯做不知,一入夜,待罗彦杰睡去,她便抱着我默默流泪,有的时候一哭便是一宿……”
骆一娘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讲述的是对母亲地不满。眼中却全然是甜蜜孺慕的神采。
李文革斜斜倚在马车的角落里,一条腿盘着,另外一条腿曲立起,手中轻轻抚摸着那柄本来应该作为凶器呈上河南府入库的短刀,那是一柄刃身极薄的利器,从其乌亮的光泽上便可判断出这柄刀乃是经过了淬火锻炼的好家伙,并非寻常铁器可及,却不知这个一娘从何处觅来。
“等我长到三岁。便开始随着娘亲为人缝补浆洗。那时候罗彦杰已快七岁。全然不记得自己的亲娘了,只管娘亲唤母亲,那时候父亲地案子还未曾昭雪。娘亲怕惹事情,便暂时没有告知他真相。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娘亲为了要我时时刻刻谦让于他,便在一个下雪地晚上,对我讲述了父亲地事情。其实那时候我也还小,许多事情都似懂非懂,后来的许多事情,也是从庄姨口中得知的,那晚唯一记得的,便是彻骨的寒冷……”
“好容易等到张全义老贼身死,等到昏君被乱兵杀掉,等到了奸后外逃。新来的皇帝终于下诏书为爹爹平反昭雪了……官府张出文告。寻访爹爹的后人,说是要授予官职。娘初时害怕事情反复,便等了一些时候。直到彦英、彦俊两个人被授官地消息传来,娘这才求了庄姨帮忙,将罗彦杰齐整装扮起来,送回太原罗家认祖归宗。”
“那时候娘不方便带着我去远行,便将我寄放在庄姨处,自己亲自带着彦杰去了太原……”
“几个月后,娘回来了,人却更加瘦成了一把骨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其实娘在太原罗家受了冷遇,罗家的两位公子和各房的老爷都不肯承认娘的妾室身份,更加不肯承认我是爹爹的女儿。不过他们认下了彦杰――他毕竟是爹爹的嫡出子息。娘虽然很失望,却并不伤感,我能看的出来,当时娘虽然吃了许多苦,眼神里却全是欣慰和满足。将彦杰送了回去,他能够认祖归宗了,这大概便是娘最高兴的事情了吧?”
“……在娘看来,她总算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了,总算能够松开这口气,卸下这副担子了!”
“之后地几年,娘便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教我识字练琴,母女相依为命,虽然清贫了些,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地日子了……”
一娘满眼迷醉的神情令李文革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抽痛,眼前这个青楼女子性情始终淡淡地,遇到什么事情既不兜搭也不避让,不管面对什么人,始终保持着一副平常的心境,即使和自己这种掌握一方生杀予夺大权的节帅在一起,也丝毫没有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媚态,一颦一笑虽然都很简单,却有着青楼女子少有的真实感,那笑容并非因自己的存在而存在,而是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天地之间一般。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便是这样一个无欲无求脱出了悲喜境界的女子,在面对自己同父异母兄长的那一刻,竟然有着挥刃夺命决断恩怨的刚勇。
“……好景不长,就在我十岁那年,罗家的几位公子回洛阳祭奠父母,就在那一年,母亲终究没有忍住,带着我来到罗家老宅前,想看看那时候已经将行冠礼的罗彦杰……”
“罗彦杰从角门里
,身后的仆人们抬着几匹绢,一一摆放在我和母亲面十三岁了,已是一脸的小大人气,眼神中看着我和母亲,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兴奋。我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神情是嫌憎,是厌恶,仿佛惹上了甚么难以摆脱的麻烦,我和娘亲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对流落街头的乞婆母女罢了,和他这个官宦家的少爷毫无干联,更没有半点恩义……”
“母亲那时问了他许多话,过得好不好,身子骨如何,小时候的喘病还犯不犯……等等诸如此类。他只回了一句话:‘拿了这些去,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了……’!”
一娘笑吟吟地说着,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婉之意,却也并不是恨恨的感觉,李文革觉得,那种眼神很奇怪,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伤感。
“母亲回去之后,便一病不起……两只眼睛里空空的,再没有半点神采。我那时候不知道,母亲地心死了,爹爹的含冤下世没能让娘亲倒下,可是罗彦杰,他那轻轻的一句话,便将娘全部的生机活路全都断送了……”
一娘淡淡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李文革听得阵阵唏嘘,良久方道:“罗家的人。也忒势利了些!书香门第世家。不当如此的!”
骆一娘摇了摇头。轻轻笑道:“彦英和彦俊,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当时爹爹坏事,他们逃回太原老家,过的也是寄人篱下地日子,在族中也并没有多少位置。后来父亲地案子昭雪了,才算好了些,经过这番大变。人都走了形,些许世态炎凉,无论是母亲还是我,都并没有放在心上!”
见李文革不解,一娘又是一笑:“他们和彦杰不同,他们没有受过母亲地抚育恩德,在娘和我看来,本来便是外人。不足道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本来便不是一个天地里的人,又有何恩怨可谈?”
李文革点了点头:“不错。罗彦杰不同!”
“是不同,所以我才要取他的性命,不为旁个,只是要为娘亲讨个公道,他这条命乃是娘亲给的,我替娘亲取了,天公地道,谁也怨不得谁!”
骆一娘轻轻梳理着琴弦,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杀了他之后,自家伏了法,这段恩怨也便算有个了解了,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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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被我横插了一杠子,搅了个稀里糊涂?”
李文革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一娘抬头看了李文革一眼:“大人还真是奇怪,明明与大人毫无关系地事情,为何一定要揽在自家身上呢?一娘自问与大人非亲非故,自身这点姿色也不足以打动大人,竟然蒙大人动用天子旌节藩帅仪仗,像个傻子一般招摇过市……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像是一场梦呢!”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和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女人都有所不同,不自卑也不自傲,亦没有这时代女子的礼教矜持,却也并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的豪放浪荡,达观知命随遇而安,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从容不迫的大气味道。
“罗家现下乃是北汉治下的臣民,罗彦杰从根子上说也算是敌国之臣,所以虽然他也算是忠良之后,无论是河南府还是洛阳县,都不肯在这桩案子上认真。大家反正都算准了罗家的苦主未必有胆子从太原跑来洛阳告状,没有苦主,这终究也是一桩没有头绪地案子。张澹和武行德都是成了精地人物,偌大一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他们才不会觉得为难呢!”
李文革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道。
一娘想了想,缓缓道:“这些我不懂,这一路上妾身便一直在想,大人或许是看在故去的爹爹的面子上,才要施援手救下我吧!”
作为一娘而言,这是唯一她觉得说得通地理由,不过李文革顿时大摇其头:“令尊的大名我确是久仰的,不过我却不会因为他的缘故来救你,就像你不会因为他的原因原谅罗彦杰一样!”
一娘皱了皱眉头,旋即点了点头:“也是这个理……”
李文革舒展了一下身体,问道:“曼青院中诸人,为何肯上下一口替你遮掩隐瞒?我看得出来,张澹他们一直在为此困惑不解……”
一娘抿着嘴唇道:“青楼中都是靠姿色和身体吃饭的苦命人,生逢乱世,糊口不易,曼青院便是大家的避风巷。越是青楼中人,越知道情义之可贵,娘亲生前虽然名声不显,但其所作所为在洛阳十七家烟花所在当中却是广为称道的。无论是鸨儿还是茶壶,其实都是活得极辛苦的,平日里在权势金钱之间辗转来去惯了,越珍惜
一点点的方寸之地。郑端娘他们其实与我关系平代为隐瞒遮盖,一是看在过世了的母亲份上,二来毕竟都是吃同一口饭的同业,天生总有几分偏向……”
李文革点了点头:“是了,于今之乱世,文人无节操可言,武将亦称不上忠义,反倒是在这九流之下的青楼里能看到些让人心中暖暖的东西,在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一娘抬眼诧异道:“大人便是因为这个出手?”
“喔。那倒不是!”李文革搔了搔头,他略有些为难地看着一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下面地话。
以他此时的身份,更兼于一娘有恩在前,张嘴要这女子服侍自己起居是极为便当的事情,这一娘既然肯陪着自己离开曼青院前往汴京,对此恐怕也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不予点破罢了。自己此时开口。她应该绝不会拒绝才是。
双方身份悬殊。她根本就没有回绝的余地。
明知如此。李文革那句话就是说不出口。
面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女子,李文革倒是完全没有在其他女人跟前那种紧张忐忑的感觉,身心均极为坦荡松弛,特别是,一娘的琴声能够令他真正的放松下来,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忙碌和各式各样地斗争当中。李文革虽然嘴上不说,心理上早就已经负担颇重了,只有在听到一娘地琴声时,他才似乎能够放下一些心事,静静地沉浸在那几根震动地琴弦所构成的美妙世界中,享受几分难得的宁静。
也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是比较主动地想将一个女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个不会给自己带来压力。只会缓解自己压力的女人。
可是尤其如此。他更加显得笨口拙舌起来。
这个时代娶亲的规矩大得很,要行所谓的“六礼”,当然那是指娶正妻而言。一娘地情况完全不属于这种情况,没有一个节度使会娶一个妓女做正妻。
李文革根本没想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前半辈子基本上很少接触异性的穿越而言,“娶媳妇”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更不要说“纳妾”这种火星概念了。
李文革昨天晚上曾经悄悄请教过经常流连于青楼等烟花之地的吕端,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开口,吕端用打量火星人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之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直接吩咐这个女子随身伺候他的生活起居便可以了,也就是说先做侍女,在吕端看来,一娘这已经是一步登天了。然后他告诉李文革,待日后娶了正妻,征得正妻同意之后,可以将一娘收房为妾,这是一娘这一辈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待遇了。
同时,吕端极为严肃地和李文革谈了一大套关于女色与前程的话题,这个终日流连青楼地老牌嫖客正襟危坐地向李文革罗列了沉溺贪恋女色地害处,并举出了无数个例子来说明问题。他的观点十分明确,在青楼如何玩耍都无所谓,风流罪过根本不算罪过,但是若是将真性情沉溺其中便是本末倒置了,李文革算是深切体会到了这位在后世名噪一时的北宋名相那份“大事”上地不糊涂。
然而说说容易,李文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要他张嘴吩咐一个大活人给自己当一辈子奴婢兼暖床工具实在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情了。他倒不是不好意思张口,而是不要说当面和一娘去讲,便是在脑海中想一想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是一种罪孽――别人怎样无所谓,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主动地去奴役别人,这绝对是犯罪。
“……你琴弹得好听,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琴声……”
他说了一句牛头对不上马嘴的言语。
“大人过奖了……妾身的琴曲和心境干联过于紧密,大多数客人是不喜欢的!”一娘略有些奇怪地看着李文革,口中答道。
“大人是因为妾身的琴声中意?”
“……你手刃亲兄的举动虽说过于骇人,却也颇有卫无忌之风范……”
越来越离谱了……
“……”
一娘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卫无忌”是谁,眼中疑惑不解的味道更加浓厚了。
李文革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啥好办法了,只得苦笑一声,缓缓向着骆一娘伸出了一只手,涨红着脸,眼睛偷偷瞄着这困惑的女子,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记忆的残片中关于自己那个时代追求女孩的步骤和方式,口干舌燥地低声道:“一娘,咱们交个朋友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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