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呦呦鹿鸣

载着李辰的马车在几乎拥堵的街市上艰难前进，终于到达了郡学大门。在大门前，已经有很多这次入选的学子的马车到了。大家也都是披红挂彩，不过那些都是普通的衙役赶车，只有李辰的这辆最显眼。

路上李辰得知这辆车是郡守大人的私人专车。郡守大人对此次接待遴选郡国学生的鹿鸣宴非常重视，不仅给每位入选学生派出了马车迎接，还在郡学周围派了军队守卫以维护治安。

等学生们陆陆续续都到了以后，在穿着隆重朝服的郡守姬大人和祭酒王大人的带领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仪式后，学生们进入郡学的正堂——极星堂。

这座极星堂面积极大，可以容纳数百人同时落座，一座圣人坐像面南背北立在大堂的尽头。塑像之前一座香案上香烟缭绕，在窗户射进来的明媚阳光映照下显得分外庄严。学生们进到大堂，纷纷朝圣人塑像行礼后，找到写着自己排名的案前坐下。

桌上除了一盘干果外，还有两张白纸和一副笔墨砚台。只听郡守大人对大家说道：“诸位都是我硕方郡今科遴选出来的大才，本官一见诸位，果然各个人中龙凤啊。外面的庖厨已经把鹿肉炖在缻鼎之中了，马上就好。不过嘛还需要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得肉烂。这点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本官亲自出题，限五百字。大家写篇策，让本官看看你们的急才。题目是《汉狄之争，何解？》，以半个时辰为限，以鼓声为号，鼓响交卷！这便开始吧！”

大家拿到了题目，或低头沉思，或茫然四顾。而李辰看到这个题目略略一愣，心中暗笑：“这姬大人不愧是和北狄打过仗的，这不是送分来的吗。”

记得在义县保卫战结束后的一天，他和闻先生讨论过类似的论题。那次他问：“明明突失可汗还可以多做几次尝试攻城，为什么仅仅尝试了两次就干脆利落的退去呢？”

他记得闻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草原上有种野兽叫狼，是成群结队的四处掠食。山林中有种猛兽叫老虎。山和草原挨得很近，可是一般情况下狼不会进山。为什么呢？单独一只狼绝对不是虎的对手，即便一群狼可以和虎抗衡，却也胜负难料。因为即便狼群和老虎作战能胜利，也无法留下老虎。老虎毕竟是很厉害的，狼群即便获胜，老虎打不过随时可以走。可老虎在走之前，一定会让狼群有所损失。狼群杀不死老虎，就无法安稳的在山林中生存，还是要退去草原。可这时候问题出现了，他们在和老虎的争斗之中遭受了损失，回到草原之后就有可能被其他的狼群打败，从而失去领地，甚至最后无法生存。以即便是狼群，也依然不会轻易上山，哪怕山里只有一只虎。所以狼一般不会冒自己会受伤的风险，或者要把这个风险降到最低。但是随着我们人类的到来，狼群有时候也不得做出调整，”

李辰记得很清楚，当时闻先生就指着青木村和背后的群山继续说：“我们这里原来就是一片山野草原，生活着很多野兽，其中就有野羊、野牛、狼，羊和牛都是狼的捕猎对象。而山中不仅有虎，还有妖兽。我们人类来了之后，把原来的野羊、野牛抓住之后变成了家畜进行放牧，而狼没了食物的来源，还会被人类驱赶甚至猎杀。它们打不过人类在草原上立不住脚，只能迁移进山，去和山里的虎以及更厉害的妖兽去争夺地盘。”

最后闻先生总结道：“无论是人也好，狼也好，虎也好，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在一个视角下去看，比如说生存的角度看，没有对错，最适者存而已。”

但是李辰又问：“那有没有办法我们在草原上生存，让狼也能在草原上生存呢？”

闻先生说道：“你自己去想吧。想仔细些。”他又说道：“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些草原蛮族，学狼学到骨子里了。他们就是一群一群的狼。我们一般都会视他们为寇仇。可是如果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碰到灾年，怎么办？他们也要生存！朝廷每次在草原遇到灾荒，反而会加大对互市的控制，会减少粮食的供应量。如果你是北狄可汗，你怎么办？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

现在他看到了郡守出的这道题目，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突然觉得那个问题有了答案：那就是要着手寻找不同族群的生存之道，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义县之战，突失可汗之所以选择退走，是因为突失可汗已经明白他们已经失败了，无可挽回。即便攻破义县也无法挽回。他不愿意冒拖延时间最后被追兵追上的风险，让他的族人收到更大的损失。他的目的就是把族人安全的带回草原。所以他稍作尝试就选择退军。

郡守出的这道题，李辰认为破题之处就在于如何化解汉狄之间的生存之争。汉人和狄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完全是可以和平共处的，而且狄人是有很明显的弱点的，是可以利用的。

心里一振，于是下笔有如神助的开始写到：“君子和而不同……”很快一篇不到五百字的文章写完了。李辰誊抄已毕又仔细核对了一番后，拿起卷子吹了吹墨迹，抬手示意。

郡守看见李辰又是第一个交卷，就示意巡场的教谕将李辰的卷子取回来。看了几眼，脸上露出一些震惊的表情，然后迅速平定心情，看完之后不露声色的将卷子交给王祭酒。

王祭酒拿过卷子，看了第一眼也是流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到后面居然脸上流露出惊怒，郡守看到王祭酒即将发作，急忙一把拉住王祭酒的袖子，王祭酒才回过神来，心中暗道：“失态了！”深吸一口气，继续看下去，慢慢陷入沉思。

王祭酒仔细看完几遍后，缓缓将卷子放在案几之上，负手走了出去。郡守看到这里，连忙想去追，追了几步，又回身将卷子扣在案几上，才快步跟了上去。众多教谕都看到了王祭酒看到卷子的样子。他们和王祭酒一起时间长了，知道一定是看到了了不得的文章，才会如此，心中痒痒的。但是看到卷子被郡守大人扣在案子上，都明白了郡守大人暂时不想让他们看到，也只能暂时按耐住心情。

郡守追着王祭酒来到大堂外，看到王祭酒背着手，站在天井里的阳光下，仰头看天，身体晃动着，却沉默不语。郡守来到王祭酒的旁边，袖着手闭眼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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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王祭酒长叹一声：“姬大人，看到这孩子的策论，我才相信，我们真的老了。”王祭酒侧脸看了看姬郡守：“我们昨天看到朝廷的邸文，知道了北狄的事，也想到不久的将来，我们将迎来一个比北狄还要凶暴的敌人。我大夏将如何应对，你我二人争论一晚竟然没有定计。而这孩子的策，大人以为可以吗？您觉得这个策要是提交上去，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朝廷上那些大人骂成蛮族奸细啊？”

姬郡守苦笑道：“本官不知，应该有人会骂，大部分的应该不会吧。但是我觉得这个策，是有希望的。但是这真是这个孩子想出来的吗？如果真是他想出来的，真是妖孽了。虽然没有看其他学子的策，但是这个策，是我有生以来所仅见的，出发点最特别的策论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管子之策居然可以这么用啊！”

在一个时辰的鼓声响之前，众人都交了卷，但是每个人表情不一而足。郡守大人和王祭酒缓步回到大厅。他二人抚了抚冻红的脸颊，坐下来一一看着考生们交来的卷子。

过了一会儿，两人将一张卷子放在这摞卷子的最上面，代表他们已经选出了这次鹿鸣宴的最佳答卷了。姬郡守拿着一只小锤对着案几上的小磬轻轻一敲：“叮~~~~~~~”声悠扬。

侍女们端着一个一个装满食物的托盘走了进来，放在每个人的案上。紧接着由郡守给大家分别介绍了各位教谕的姓名，众人纷纷行礼承师。

接下来就是这次鹿鸣宴最重要的一环，那就是由郡守亲自邀请一名诸生，由这名诸生带领，在圣人坐像前共作“魁星舞”。众人都凝神观望，要看看此次鹿鸣宴谁是魁首。只见环佩声响，郡守站起来缓步停在了李辰的案前。

在众人哗然声里，李辰慌忙起身行礼，口称郡守大人。只听郡守姬大人站在李辰的面前，高声唱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一诗唱罢，郡守伸手一引，对李辰道：“还请郡国学生魁首李辰公子，带领诸生作魁星舞！”

……

跳完“魁星舞”，大家纷纷回到自家座位。郡守对众人说到：“承陛下洪福，硕方郡三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北狄远遁漠北，生民们安居乐业。皇帝陛下十分欣慰。特赏御酒以增添此次鹿鸣宴的光彩，我等谢过陛下。为陛下寿！”众人随着郡守对京城的方向施礼，三拜后又坐好。

郡守接着举起面前的酒盏，对众人说到：“诸君都是我硕方郡的麟子，将代表我硕方郡前去长安，参‘太学试’。想必一定能为我硕方郡再填光彩。预祝诸君得偿所愿，折桂而归。诸君，饮胜！”

大家端起酒盏同声道：“我等必不负郡守所望！”然后饮尽盏中之酒。却看见李辰小脸通红，传出一阵咳嗽声。

李辰见大家都看着他，惭道：“学生第一次饮酒，失礼失礼！”郡守看了一眼同样微笑的祭酒，然后言道：“本官疏忽，忘记了李魁首不及幼学之年，惭愧惭愧！来人啊，给李魁首换上蜜水。”

接着王祭酒还有众位教谕纷纷举杯对众诸生送上祝福之语。然后宾主尽欢，相互敬酒，诸生之间互相认识的举杯共饮，不认识的相互通名留下名帖。大家不约而同的对李辰这位年纪最幼的同年有些冷落，其实倒也不是故意冷落。大家想啊，那些都是些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有些甚至都有三十多岁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却考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总会有些脸上挂不住。加上岁数差得有点多，坐在一起能聊什么呢。

姬郡守眼里看到，心中暗笑这些诸生格局不够。于是向李辰招手，把他叫到自己的案边进行攀谈。其实还是主要是想了解李晨的那篇策论是如何想的。王祭酒看到此处，走到两人旁边坐下，想一起听听。

只听李辰说到：“这篇策是我想到了我师闻先生曾经给我讲过的草原狼的故事……”于是把当初闻先生给他讲的狼的生存之道，给两位大人一一做了讲解。然后说“由此受到启发，加上我师曾经讲过《管子·轻重戊》，其中有通过抬高敌国的某种物品的物价使敌国百姓放弃农耕专门从事该种物品的生产。历经两年，然后又大肆高价收购该国的粮食历时半年，最终向该国宣战。该国因战时无粮，大败亏输，最后被兼并的历史。想到草原蛮族历次南下的时间大多是秋天，而南下的原因，几乎都是因为草原上遭了灾，牧民们损失巨大无法越冬，转而南下劫掠物资，抢夺奴隶。所以如果想要消弭与草原蛮族的征战，我觉得可以按照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原则。一手加强边军的训练，让一众草原蛮族部落不敢轻易起衅。另一手就是针对其中最强的一支蛮族部落，开通互市，高价收购对方的物产，例如羊毛。低价销售我方的粮食，如大米。让对方觉得大量养羊收获颇丰，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自然就会减少南侵的想法。

打仗少了，马就没了用处，自然就会减少马匹的豢养转而养更赚钱的羊。低价或平价销售大米，再传给他们酿酒之术，大米不宜久存，也不能用于喂马，吃不完的大米拿去酿酒，同样可以在减少草原部族中马匹的拥有的同时，让蛮族耽于享乐，不思进取。最后那只曾经最强的部落就会变成一只软弱的肥羊，被其他的蛮族所灭。这样周而复始，边境遂安。

我的策里面还有一点没有写，那就是这样长此以往，在互市的过程中。双方加大了沟通和交流，蛮族需要学习我们的语言，习惯我们的生活习惯，慢慢的接受我们的教化，有极大可能他们就会成为大夏的一部分。那时候，还会有边患吗？不过这个学生实在没有把握，故此没有写。”

听到此处，姬郡守和王大人面面相觑，竟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郡守见底下众人已经酒酣耳热，时间也是华灯初上了。于是就势宣布，鹿鸣宴已，让祭酒安排人用马车送诸生回去休息。李辰等起身告退回家去了。

（第十三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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