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泪
“世子都搬的一干二净了,怎还不放……”
冷光扫来,徐彬之乖巧地闭上了嘴,此时的他,正坐在刘兴弟身旁,手脚皆为麻绳所缚。
“阿姐,若是他二人落罪…………”
刘兴弟看了眼徐彬之,哀叹一声,说道:“你代我与父亲说,该是何罪,便是何罪。”
话音刚落,徐彬之嘴唇抖了抖,目眦欲裂般看向刘兴弟。
“叔母!叔母可是看着侄儿长大………”徐彬之哭喊道。
刘兴弟偏过头去,不愿看他,过了会,她问道:“我可劝过你?”
徐彬之得知自己难逃此劫,全然不顾地向刘兴弟嚎啕着:“叔母世子和侄儿可是一家人呐!怎能这般无情?!只不过是群贱民而已!就是饿死他们又如何?!天下饿…………”
“砰!”
马车轻微晃晃动,徐彬之额上渗出一团血迹来。
“义符!”刘兴弟惊声唤道。
“阿姐答应过你………别……别在此时……好吗?”刘兴弟终还是心有不忍,柔声颤道。
刘义符紧攥的拳头逐渐松开,他重新坐下,将头撇向窗外。
……………………
“主公,是世子的车乘!”壮汉策马到车帘旁喊道。
“车兵回来了?”
刘裕本想往徐坞走一趟,亲自料理这“家事”,未曾想刘义符已经回建康了。
他拉过车帘,望向城门处。
一辆辆牛马所拉之车并列而行,进城时,几乎要将整个城门堵住。
而刘义符则是没有注意到后方,他站在城门旁,指挥着车队进出。
“主公,要不让仆…………”
刘裕挥手打断了他,坐在车中静默望着。
城门处,守将用护臂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站在刘义符身旁,看着一辆辆车入了城,不由问道:“世子这是从何处拉来的粮食,竟…竟有这般多!”
仓门大开的那一刻,刘义符要说一点没感到震撼,那定然是假的。
当堆积在底处的粟米有了霉斑,刘义符却怎都开心不起来。
有时候他在想,过去,现在,未来到底有过改变吗?
垄断,压价,吸血,从世家豪族到资本………
明明许多佃农都已饿的前胸摸后背了,可那些囤在仓中的粮食因为堆积太久而发霉。
想的越多,反而会感到无力,刘义符遂不再想,把注意力放在当下。
“多吗?”刘义符冷不丁问道。
“多,依仆所见,至少有数万石……”
一万石粮食便是百万斤,行军作战时,一名士卒每日大概要消耗掉两到三斤。
粗略估算一下,一万石,足够一万士卒吃两月,这还都是在顿顿吃饱的情况下,若是节省着吃,支撑上个三四月都不是问题。
上兵伐谋,兵贵神速,说的便是这粮草的损耗。
两国交战,不宜旷日持久,战事每多僵持一天,便要耗费数以万计的粮食。
即使晋朝在义熙土断与收复巴蜀后,国力强盛,一骑绝尘。
可要调动数十万大军北伐,不出一年,便能使这五六年间的积蓄荡然无存,致使国库亏空,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
刘义符说不多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相比于各大世家豪族所藏匿的粮食相比,这数万石便有些不够看了。
半刻钟后,道路便开始堵塞起来,刘义符正打算往前疏通,却突然看见那熟悉的驷马车驾。
“父亲怎来了?”
刘义符踏上车辕,进入车内,笑嘻嘻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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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此等事,为父怎能不来?”刘裕板着脸,严声道。
车内的气氛霎时肃穆了起来,可刘义符却不受影响,笑道:“父亲看看,这都是丹阳尹从佃农家中征收的粮食,全都藏匿在那城………”
话到一半,刘裕打断了他。
“徐彬之可在你那?”
“父亲是要放了他?”刘义符脸色微变,正声道。
刘裕见他这认真,不合时宜的笑道:“怎了?你我父子二人相聚,就不能让他们父子二人相聚?”
刘义符听完,才刚琢磨出意味,刘裕便又说道:“为父已派人将徐佩之押往了诏狱,徐彬之自然也不例外。”
“那父亲要如何处置他二人?”刘义符追问道。
“你与为父说,该如何处置?”
刘义符没有片刻犹豫,神色毅然道。
“斩首于市。”
此言一出,刘裕舒展的眉眼皱了起来,父子两人在车中四目相对。
银白月光透过车帘,照映一老一少的面庞之上。
老人俯视眼前,宽耸肩上的纯黑大氅,双目中凌厉之色,似是大山一般,压的少年喘不过气来。
刘义符咽了咽口水,在几刻间的无措过后,眼神逐渐坚毅起来,他早已不是当初躺在塌上被围着嘘寒问暖的顽童。
对于刘裕,哪怕他是当朝第一人,哪怕他脚下踩的是尸山血海。
但在父子的这层血脉纽带之下,此时的他,心中无所畏惧。
“挥刀时,可曾想过你阿姐?”
“儿并不想将姐牵连进来,只是……”刘义符眼中闪有愧色,一时败下阵来,目光侧移道。
“只是什么?你觉得为父会在意徐佩之父子二人的性命?你姐宁死不愿再嫁,从此以后,她待在徐家会怎样,你可想过?”
面对刘裕的质问,刘义符胸腔起伏不断,他想将往日在心中的积压的苦水全都倾泄而出。
“只是……只是孩儿见不得那些屡受欺凌的无辜之人。”
“当儿见到那些连一斗米都要折腰乞求佃农时便会……感到屈辱。”
低头述说着的刘义符将头抬起。
“父亲坐拥半壁天下,站在万万人之上,怎会看不清脚下呢?”
说着,刘义符愈发的激动。
“您看得清,又为何要纵容他们那般在百姓身上吸食血肉呢?!”
“您可知,当那骨瘦如柴的老人与孩儿说着徐家与父亲乃是亲家,劝儿赶快逃离时,儿是如何想的吗?!”
面对儿子一句句质问,刘裕顿时怔住了,还没等他缓过来,刘义符又怒声道。
“父亲欲包庇他二人,难道就因为那些敲骨吸髓,肆无忌惮敛着民脂民膏的蛭虫,与阿姐,与您是亲家吗?!”
刘裕沉默不语,话到此处,刘义符的眼眶竟湿润起来。
“他们只是想有口饭吃,能够不饿着肚子地活下去罢了,父亲当年,又何尝不是那家家户户中的佃农之一呢?”
刘义符颤声说着,鼻子猛地一酸。
“儿不明白……实在…………”
他怎能不明白那些疾苦,那些苦命之人,从出生起,便背负着一座座“山”。
种种过往浮现在眼前,似是走马灯花一般撩起那颗不忿的心弦。
两条浅浅的泪痕划过少年英稚脸庞。
“嘀嗒。”
泪水滴落在板痕之上。
一滴,两滴,三滴…………颗颗泪珠在皎洁月色之下衬得极为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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