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龙咬尾(十六)
“魏诚响是个孤女, 才十五,祖籍陵县。她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叫魏鹏程, 祖孙俩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劳工, 纯凡人——祖宗十八代与玄门毫无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机阁的转生木现异状的时候, 魏诚响的祖父正好城防官兵抓走了。”
天机阁办事,效率很高,久就把阿响的来龙脉摸得清清楚楚。
庄王在外人面前, 天塌下来, 眨慢不带变的。
然而他本来好整以暇地端着茶听, 至此,脸色却第一次变了:“为什么抓她祖父?”
“前一阵有人雇了一帮劳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诽谤朝廷, 概是么回事……殿下应该比我清楚。”庞戬奇怪地了他一眼, “怎么?”
庄王迅速敛那异色, 摆摆手:“什么,尊请接着说。”
“过几天, 魏鹏程又给无缘无故地放了, 说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听着事离奇,城防里居然还有人认识‘冤枉’俩字,就找着了那位学问特别的军爷, 让因果搜了他的住处,果然搜到了灵石和仙器。头放来的同一天晚上,小女孩卷进了一桩案子里,一个吕姓工头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对她与另一女子行不轨之事, 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后就将两个女的放了。但天机阁重验了尸,那尸身上有灵气痕迹——推测当时应该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脉,致其心跳骤歇。”
白令插话道:“同伙的邪祟收到消息帮她?”
“对,奚师弟正是那天跟潜修寺讨的转生木雕,那邪祟或许通过转生木才能联系门徒。”庞戬道,“除此以外,魏诚响身边还有一神秘人,此人异常警惕,身上带只乌鸦,疑似灵兽,我们暂时敢靠近。”
庄王问:“魏鹏程呢?”
“死了。”庞戬顿了顿,“头年体衰,本来就卧病在床,下狱后又挨了几顿打,放来当晚就不行了。”
庄王缓缓地“哦”了一声:“就是说,那邪祟其实并不关心魏诚响怎样,只想骗她入伙。十五岁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她与那醉流华的女妓有什么交集?”
庞戬想了想:“魏诚响是‘朱雀血象’(注),将离……将离死无全尸,血象不好说,不过应该差不,宁安那一片的人,十个有八个是朱雀血象。魏诚响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阴’,将离似乎是……但四柱全阴的人挺的,除此以外,两人就什么关系了。”
“血象、八字……”庄王有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身形是不是有像?”
“小丫头开,难说,着不像骨架,她爷爷倒是个细高条扁身胚,”庞戬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王爷难道是说……”
庄王:“灵相。”
庞戬:“灵相?”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同的人绘刻同一个铭文字,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铭文字的形态得有差别,玄门有铭文能认为,可能就是修士的“灵相”不同引起的。但“灵相”究竟是什么、有少、有无优劣之分、又是什么决定的,目前有定论——筑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动手刻铭文的是凤毛麟角,有足够的材料研究。
只有一条是公论:灵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轮廓气质上往往会趋同。
“我同那个祭将离交过手,”庞戬说道,“她动起手来青涩,但修为与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纪,就算在娘胎里开灵窍洗不灵骨,再说她要是早开了灵窍,不至于沦落到烟花之地。”
庄王:“唔,可能是石锥楔骨。”
庞戬对他的博闻强识已经麻木了,叹了口气:“必死之术,我怀疑她是人骗了。当时……”
当时那太岁想要的祭品,除了龙脉,恐怕就是将离。哪怕将离他们成功骗到了天机阁的替死鬼,邪祟最后不会放过她。他只是装作百般不舍、千般无奈,引着她心甘情愿奉献所有而已。
庄王对一个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么冤屈不感兴趣,直接打断庞戬的“当时”:“半仙殒命不是无声无息的,天机阁很可能有记录,先查查有有类似特征死因不明的邪祟。”
“我就翻查档案,”庞戬识趣地跟着他转移了话题,“从仁宗至今……”
“不,”庄王说道,“从后往前翻,我觉得此人作祟时间有那么。”
庞戬一顿,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则星辰海不可能现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灵,倘若真有个“邪神”真在清平道下潜伏了两百年,他窃龙脉时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庞戬心说:要是让位庄王殿下当邪神,给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隐内门渗透了。
庄王目送他穿墙离开,半晌,目光却仍镶在那绿荫遮蔽的墙上,一动不动。
白令不敢打扰,一声不响地陪着。
不知过了久,庄王才重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吗?”
虽然雇人喊冤馊意是运河办的孙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农民做文章,确实是他周楹暗中煽动的。他搅浑了水,让东宫“称病休养”到现在,借着陛下发作漕运,少浑水摸鱼……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因此产生的余波转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白令沉声说道:“王爷从无渡海中把属下带来那天开始,属下就不信了。”
“无渡海,”庄王要笑不笑地一弯嘴角,“你又知道无渡海不是歧路之始么?”
时,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庄王阴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启个好使的传声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写正事了。
字迹能心情,奚平神物,把飞琼峰、整个天机阁、甚至庄王府搅合得夙夜难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着,还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赞了潜修寺里的青梅果和八珍糕,并得意地夸耀,因为书背得好,他从杨师兄那拿了六个灵石,杂七杂八地又快混齐一颗蓝玉了!
庄王神色古怪地盯着咫尺片刻,不啼笑皆非:从小背书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脑子里塞几个字比登天还难,到了潜修寺还能转性?混小子,所有人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了!
潜修寺丘字院里,奚平刚把家信写完,一个懒腰伸到位,太岁突然问道:“你的半偶呢?”
奚平骨头关节“嘎啦”一声。
不等回答,太岁就控制着他站了起来,步走,一把将正在往姚启屋里探头探脑的半偶抓了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干什么!”
奚平头皮一紧,刹那间,他骨头缝凉了。
然而只一瞬,随即他回过味来——不对,姚启已经把信送了,蛔虫要真察觉到了什么,不可能现在才发作,对方诈他。
于是他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叫道:“前辈,前辈手下留情,我让他的……哎呀,闹着玩怎么了,又跟你闹!”
太岁将半偶拖到屋里,粗暴地从半偶怀里扯一团纸。
奚悦连忙伸手抢,一道指风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阵,半偶声吭一声,直接跪了。
太岁总觉得自己灵感什么触动了,但“太岁”并非他本名,那灵感指向模糊得很,见奚平那个半偶是偷偷往隔壁姚启屋里跑,不得疑三惑四起来。
奚平眼神一冷,就见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开那团纸,纸团里“啪嗒”一声掉只手指粗的肉虫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摊开的纸面上画了张鬼脸。
太岁:“……”
奚平叫唤道:“跑了!跑了!奚悦好不容易抓住……”
话说完,他一条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来,一脚将那虫子踩扁了。
奚平整个人那条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声惨叫:“恶不恶心啊!”
“你还知道恶心?”太岁将纸团扔到一边,冷冷地说道,“再弄些无聊的事不好好修炼,我你是想再挨一次烧。”
奚平:“……”
要不是“修炼”和“挨烧”,类似的句型,他从小到听过好次。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么用?你讲讲道理,前辈,你自己的门徒事让他们背书吗?不背书他们就不能开灵窍了吗?”
“民间散修有师承,想求别人教一东西付什么代价的有,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本正统典籍诵读,他们愿意跪下当狗!”
奚平撇撇嘴,一不能设身处地。
公讲完经,就跟支修一起离开了潜修寺,少爷可能是觉得危险了,人又放飞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他好像转头就把“为了给像将离一样的人伸冤而用功”的决心抛诸脑后,就像是那些红尘中伤春悲秋完、毫不耽误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转生木雕丢在了旁边,兴趣了。
对了,转生木雕。
太岁心里又一动,他怎么突然不碰转生木雕了?
然而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随手拎起了转生木雕,又天真又凉薄地说:“我给忘了,那小美人给你当门徒了,怎么样了?”
奚平说着闭上眼,熟练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响,却正好见阿响拿个小纸包,盯着里面绿色粉末犹豫片刻,端起来要往嘴里倒。
奚平一眼见,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服毒:“喂,别吃!”
阿响倏地一顿,睁眼睛四处寻觅——她觉得刚才有人叫了她一声:“谁?”
奚平不敢吱声了。
“是……太岁星君吗?”阿响跳起来,捧起自己胸前的转生木,听到回答,她念念有词道,“太岁保佑,让我顺利入玄门,不辜负师父期望……还有么贵的灵石粉。我一定要给爷爷报仇,赚很钱,带春姨离开……”
奚平才明白,原来那绿油油的碎末不是农药,是碧章石粉。
他睁开眼,耳畔阿响的祈求声仍在不住回荡:“她怎么能听到我说话?”
之前只有太岁才能通过转生木和他那帮信徒搭话,奚平就是个工具,只能跟着热闹,怎么方才那小姑娘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嗯,对你不是什么坏事。”太岁轻描淡写道,“吞吃灵石粉是散修的惯例,你不必惊小怪。外面又有你们玄隐仙山样的条件,想尽量榨一灵气滋养经脉,只能将劣等灵石磨成石粉吞下。”
奚平盯着手里的转生木,心里陡然升起危机感,“喜形于色”道:“前辈,我是不是快要开灵窍了?”
太岁说道:“你若能少在别的地方分心,或许……第一片落叶之前吧。”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已是盛夏,潜修寺地处山中,冷得又早,岂不是几日了?
可不对啊,他一直把“阳奉阴违”进行到底来着!
乾坤塔磨练灵感,奚平每天假装跟四殿下别苗头争第一,能早走一会儿是一会儿;“入定吐纳”,他其实是往驯龙锁里“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确实是一用过,完全本色演。
怎么样还能让他开灵窍,蛔虫还知道他的进度?
奚平顿了顿,突然跳起来翻了《潜修志》——东西人手一本,里面有门规和潜修寺管事介绍之类的内容。
“你找什么?”
“找记录。”奚平“兴奋”得心“砰砰”乱跳,“潜修志里记载了每一届的‘开窍第一人’,后来几乎进内门了,我依稀记得开灵窍的最快记录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哈!前辈,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灵骨’吧?”
太岁:“……”
你是传说中的“先天脸”。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还用什么功,我……”
太岁为防自封的“先天灵骨”飘到半空把月亮挤下,泼凉水道:“先天灵骨万万人中不见一个,近千年来,你玄隐山只过一个端睿。你要真是先天灵骨,早在入门之前就内门定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太岁:“……”
正常人法跟二百五讲理。
于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脚踩进火堆里,脚下蹿起灼痛,一直烧到了膝盖。同时他喉舌太岁封住,惨叫发不来。奚悦却立刻通过驯龙锁感觉到了不对,发一声气音,扑过来扶住他。
奚平冲半偶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脸上的血色蒸发干净了。
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会说话,窒息的静谧弥漫开。邪祟轻柔的声音在奚平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音比一开始近了一些。
“本座每夜等你睡着,就替你做吐纳功课,又让你接触转生木。借我神力流转,你灵感自然比别人高,灵窍比别人松动,将来一旦开了灵窍,灵骨比别人成的容易……是你运气好,遇到本座,遇到陈氏那个傻姑娘,竟肯为你舍命——不是你自负天资,可以好吃懒做的理,懂吗?”
奚平口不能言。
太岁见“吓住”了他,又温和起来:“让你用功,是为你好。你潜修寺的弟子开灵窍着慢,是你师兄们有意为之,为的是让你们经脉肺腑、身体发肤充分浸润灵气,以防开灵窍的时候受苦。进境太快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灵窍洞开时瞬间经脉尽碎,你为何不读读你们烟海楼中开灵窍失败的记录?”
奚平口舌一松,又能说话了,但敢吱声,只能顺从地头。
“好孩子,早休息吧。”
奚平带着讨好,小心翼翼地为道:“前辈,开灵窍会受什么苦啊?你那些门徒……有仙山可靠的怎么办?阿响她直接吃灵石粉末事吗?”
太岁见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释常识:“开灵窍时,若是经脉未经灵气充分浸润,可能会灵气冲毁。散修开灵窍一般是两,一是偶然,期生活在灵气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线时潜力爆发……”
奚平不经意地问道:“庞戬那样的?”
太岁:“你怎么知道?”
“来潜修寺之前听人传的呗。”奚平随口扯了个谎——其实他是从庞统言谈中感觉到的,天机阁和内门一样,与宛朝堂千丝万缕,里面尊虽然个个神仙似的,谁肚子里有本经,就庞戬有。奚平感觉他不太关心时局,连贵妃母家来历弄不清楚。
“他算命了,当年南疆灵石矿难,死了好几百人,就他捡了条命。”太岁只当些公子王孙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说道,“再一如阿响,靠吞吃灵石碎末让灵气从肺腑进入经脉……只是始终是以次充好,开灵窍时相当凶险,有灵气滋养到的躯体常常会在时受伤变形。不然你以为我那些门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奚平愣住了。
半晌,他嘴里慌张道:“什么?那小美人岂不是要毁容?”
心想:庞统是南疆人?灵石矿难入道的?蛔虫怎么知道?
天机阁民间身的尊不提自己的身,一个比一个神秘,因为过明路之前严格说算“邪祟”,不是什么能光明正说的事。
奚平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了计较。
第二天,丘字院里弟子们上早课了,原本正猫着腰擦擦洗洗的奚悦一顿。
他好像累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不经意间,脚下走个字。
奚悦用心记下自己的脚步,片刻后,他轻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间的一棵古柏,在树冠鸟窝里取一张尺素纸——是窥见姚启写信以后,借着“恶作剧”,从姚启房里偷的。
奚悦在尺素纸上将方才死记硬背的几个字画了上:庞乃南疆人士。
然后他学着姚启,悄无声息地将尺素纸放进了池塘。
“子明兄早啊!”姚启正在乾坤塔抄经,闻声手一哆嗦,奚平一嗓子吓得在纸上留了一片污迹。
周樨正好坐他旁边,见状轻轻地喷了口气。
然而过了一会儿,四殿下觉了不对——姚启一直颤栗着,袖子抖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样子不像是吓了一跳,倒像是恐惧着什么。
周樨缓缓皱起眉:奚士庸对他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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