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不平蝉(二)
峡江西, 陶县。
此地乃西楚边境,过江就到南宛了。两地离近,人来人往、商贸通婚常有。再加上前几年南宛内乱, 还有不少宛人逃难过来, 混在一起日子久了,此地越“宛声宛气”起来。
人们语言都混着说, 婚丧嫁娶那一套也互相学。
陶县的十七里镇上,一户颇为殷实的人家正出殡。死者祖上可能是宛人,请仪人唱的是大宛还魂调, 吹拉弹唱着绕宅却都是楚地风俗。
“起棺椁, 两棚经, 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操持的仪人自称是土土长的南宛人,打小干这个的, 门儿清, 结也不知是哪来的野路子货, 一把破锣嗓子,还跑调。
他胡子拉碴, 看不出多大年纪, 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风吹日晒过的腱子肉,将好好的还魂调嚷得活像砸夯号子, 听得抬棺的那几位爷脚步格外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恨不能把棺中人颠起来翻个跟头,天再借五百年。
棺材绕镇子三圈,算是拜别父老乡亲,这才送去祖坟。
那野路子仪人砂纸似的嗓子差点把全镇父老一起磨走。他一边领着棺走,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这十七里镇的地形风物尽收眼底,见上风上水处横陈着一“仙宫”。将仙宫开着几个门、大致方位等看了个清清楚楚,仪人朝抬棺的伴使了个眼色。
抬棺的在棺材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每个门口就一对看守,内里必有机关法阵,还是得找人领路。
仪人不甚明显地一点头:知道。
这伙人就是奔着这十七里镇的“仙宫”来的。
陶县这一带,不管对哪国来说,都是天高皇帝远。
边陲历来为众多妖魔鬼怪钟爱。
这些年,大宛天机阁庞戬的头衔从副都统变成了总督,人也好像从狼狗变成了疯狗,对付邪祟手段酷厉,大有宁错杀不放过的意思,逼的不少民间散修往国外跑。
相比起来,楚国三岳对民间散修的态度就宽容多了,只要不出明显的窃天时之事,黑市灵石交易之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于是十七里镇这个水路陆路都发达的地方,逐渐聚集出了个交易器灵石丹药的黑市,人送绰号“野狐乡”。
“野狐乡”的地头蛇人称“蛇王”,因其全身上下布满了蛇皮似的疤得名。
这位蛇王通广大,特别能混,早些年趁着大宛内乱,他到处招摇撞骗,攒了不少家底。玄隐山使雷霆手段出手平叛,蛇王又转头投奔了楚。
楚与宛最近的地方只隔一条江,楚国项氏一直对富流油的邻居垂涎三尺,自然要趁乱浑水摸鱼,蛇王便是当时楚国渡江南下时的导。玄隐山三十六峰主有十多位下凡,牌仙门底蕴何其深厚,一出手就将这伙鬣狗炖了,三岳毕竟不敢公然跟玄隐翻脸,后续不了了之。
楚没讨到便宜,混在其中的小人们却好似野草,乱世的风一吹就迎风乱长。经此一役,蛇王搭上了楚国正统。
此人很有些古怪手段,极擅左右逢源,将三岳外门打点得十分熨帖,时在陶县收留了一帮没地方去的邪祟。没几年,给他混出了名堂,在这野狐乡里当起土皇帝来。
据说整个十七里镇,连一虫一鸟都是这位蛇王耳目,他坐拥一处占地百亩的“仙宫”,宫里到处都是三等铭文,红衣大炮都轰不碎。
仪人盯着那气派的仙宫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垂下浓重的睫毛挡住眼睛里的杀机。
他从腰间摸出破酒壶,润了润喉,用“送入洞房”般喜气洋洋的语气吼道:“人借过,本家赏——钱咯!”
纸钱随风飘散,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着往西走去。
棺材里那位先,据说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好几年前就说要死,也不死。本家孝子早烦了,可算是熬走了东西,糊弄完事拉倒,特意挑了个比别人便宜一半的仪人。
这仪人看着不太靠谱,一套下来倒也没出大毛病。至于还魂调跑到了北绝山——北绝山都没意见,爹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孝子十分满意,埋了爹,照例给仪人塞红包去晦气。
仪人接了红包往里瞄了一眼,见里面孤零零地横着几个大子儿,忽然心一计。
他毫无预兆地“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吓人家孝子一激灵:“不瞒兄台,今日替你家送葬,我想起了自己家乡的父亲。”
孝子惊奇:“怎的,难道令尊也是寿比南山?”
那仪人就拉着孝子的手,声情并茂地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仪人,只是老家老父西行,他在外面讨活没赶上下葬,抱恨终身。恰好途径此地,正好碰见贵府办丧事,忍不住想弥补遗恨,给别人父唱上一圈还魂调,也就当是送自己爹了。哪还有收本家红包的理?不倒找就不错了。
一边说,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铜钱上做了手脚。
孝子一听,还有拿这玩意过瘾的,那敢情好。
再看那仪人,虽然邋里邋遢,露出来的眉目却颇为齐整,而且长了一身好肉。大孝子于是美滋滋地把红包收了回来,顺势在仪人筋骨分明的手上摸了一把,认为此人连手背上的月牙疤都充满男子汉气,“嘤嘤”啼道:“哎呦喂,那咱哥儿俩是同病相怜啊!”
这位大孝子以前是个小旦,唱得如何不晓,相貌当不坏。他是男生女相,比女还女,花名叫做“烟云柳”。
蛇王好色,荤素不忌,尤其爱不荤不素的,见了他便喜欢,听说他花名,更是大呼有缘,当场拍板收在身边——“烟云柳”是楚地民间对转生木的称呼,蛇王不知为什么,对转木情有独钟,据说私底下还供奉了一尊转生木雕的邪神像,说是他开运之物。
烟云柳因此成了蛇王面前的红人,人都称其为“柳娘娘”。
柳娘娘宠好几年,钱有的是,人还是很抠。头天父出殡的仪人还回来的红包,他也不嫌晦气,随手将钱收进自己荷包,第二天照例进仙宫伺候。
进宫前,他先深吸了口气——就蛇王那副尊容,半夜睁眼一看能吓掉人魂。烟云柳平时跟在蛇王身边,见那些远而来的“仙尊”各有各的通,也各有各的吓人。容貌还在其次,世上没有荣华富贵盖不住的丑脸,再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习惯了,可仙尊们的“丑”不一样,个个带着非人的气息,烟云柳老觉自己是在伺候一条会说人话的四足蛇。
他熟练地调整好心态,端了端鬓角,挤出笑脸,款款地往里走去。
一缕微风扫过他的衣襟,在他脚下踩过的路上烙下隐形的标记。
是夜,无星无月。
仙宫中巡逻的刚换完岗,门口的凡人守卫只听“哗啦”一声铃响,顿时仿佛被摄去魂魄的人偶,一动不动了。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给烟云柳他爹出大殡的仪人一伙。
几个刺客径直越过直眉楞眼的守卫潜入仙宫,为首的“仪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打碎在半空,地面多了一排若隐若现的脚印。他朝伴打了个手势,顺着脚印飞掠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摸到了仙宫主殿。
主殿里香雾袅袅,充斥着莺歌燕语,“仪人”伸手探入怀中,抓住了一根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闭了闭眼。
伴安慰似的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仪人”咬牙定定,将灵感全附上双耳,凝细听。
主殿里一个醉醺醺的男声正高谈阔论:“……南边这两年去不,缓一缓吧,玄隐绷着弦呢。太明晚年入了邪道,弄到处民不聊不说,还在东海搞出了大事,当年那阵仗啊,嘿,你们都没看见!要不怎么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呢,本座这点家底都是那会儿攒下的……”
蛇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摆宴,连遮都不遮,袒露着一身蛇皮,他在宾客们凑趣声里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酒嗝,乜斜着眼望舞池,指着最水灵的一个舞女道:“你过来。”
琴声一下停住,那小舞女吓了一跳。
烟云柳忙在蛇王身后冲她使眼色,教她笑。小舞女看懂了他的脸色,战战兢兢地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上前福了福,不等说话,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了过去。
她只觉自己贴在了大蟒蛇身上,近距离地看清了蛇王那张可怕的脸,她难以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抖什么?”蛇王轻轻地捏起她的下巴,阴恻恻地贴着她耳朵说,“你刚才跳舞,一次头也不抬,怎么,嫌本座相貌丑陋啊?”
小舞女抖更厉害了,本能地闭上眼。
那冷血动物一般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皮:“见了本座容就闭眼的蠢女人,你知道她们后来都怎么……”
他话音没落,就在这时,一雪亮的刀光劈开了主殿门,小舞女一声憋在喉咙里的尖叫终于划破了靡靡的琴声。
“大胆狂徒!”
从天而降的刺客让席间一帮醉醺醺的妖魔鬼怪集体醒了酒,烟云柳见势不妙,二话不说钻进了桌子底下。
只见这帮刺客居然也不是凡人,一时间屋里仙器符咒交映,惨叫与怒骂齐飞。
烟云柳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冒出个头,正见蛇王对着为首的刺客喷出一口白烟。那白烟他可记,之前有个胆敢在蛇王面前哭的小丫头就是被这一口烟喷掉了半张脸,五官都融了!
却见那刺客悍然不惧,从怀中抽出一把没有刀柄的砍柴刀,手心在刀刃上一抹,顿时激了刀背上的符咒,刀风 “呜”地一下将那吃人的白烟劈开,直取蛇王。
那人手背上有一月牙疤——他头天刚摸过!
这不是那不靠谱的仪人吗?
烟云柳吃了一惊,屁滚尿流地缩回桌子底下。
蛇王口中一声呼哨,七八个开窍期的邪祟跳进屋里,截住刺客,他自己转身钻进墙里。
那“墙”竟是一隐形的门。
几个刺客结了个阵,将蛇王的援军拦住,朝为首之人道:“徐兄快追!”
“仪人”说了声“多谢”,纵身追着那蛇王钻进那隐形的门里。
一进一出不等站稳,便听四面八方传来“隆隆”声,一头脱了锁链的巨大灵兽迎面朝他扑过来。
“仪人”手中砍柴刀不躲不闪地迎了上去,一刀捅进巨兽的血盆大口,巨兽惊天动地地咆哮了一声。随即他低喝一声,甩出一张符咒,直接塞进巨兽嘴里,灵气炸开,给巨兽开了膛。
他依着惯性往前一扑,从怀中摸出一颗杂质很多的碧章石化入掌中,等他推开巨兽的身体。再一看,蛇王已经不见了。
此地是一间密室,中间供着一尊怎么看怎么猥琐的转生木神像,牌位上写着“太岁”俩字。
四下闪着凶险的铭文和阵。
“仪人”握紧柴刀,指间搓出一张符咒,符咒静静地烧着了,蓝光扫过梁上地上,扫出了无数隐藏的阵和铭文……以及一排仓皇的脚印。
“仪人”血气冲头,正要顺着脚印追过去,忽然,他余光扫见了什么,蓦地扭头——他总觉那转木雕的像动了,似乎还微微摇了摇头。
“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起符咒,用蓝光照着那太岁像的脸,像脸上端着诡异秘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他。
“仪人”低骂了一句:“装弄鬼。”
随后他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循着脚印追了过去,一刀劈脚印消失处的墙。
刀锋未落,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对,那墙上竟有一反弹灵气的阵,囫囵个地将他的刀反射了回来。
仪人往后一折,闪开那道刀光,刀光弹在墙上,却触碰了另一个法阵。
转眼间,整个密室里刀光剑影,“仪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转生木神像挡在身前,翻滚中,他腰间一只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掉了下来,正好缠在神像手腕上。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告诉你不是那边了,小心头顶。”
“仪人”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梁上有一个巨大的凶兽图,所绘凶兽从画中脱出,一口咬向他。男人来不及细想,狼狈地抱着像滚开,又听那声音笑:“密口在那玩意嘴里,你信不信。”
“你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回:“你这人好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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