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不平蝉(四)
周楹回道:知道了, 不日下山。
才把这卷问发出,他就听窗外“嗷”一声惨叫,黑猫从院墙上一脚踩空, 翻滚了下。
周楹一拂袖, 袖风从窗缝里飞出,稳当地托住了傻猫。
把猫逗下的青鸾鸟扑腾着翅膀跑了, 屁股后面留下一串彩虹。黑猫奓着毛跑进,急赤脸地告起状。
它老了,在猫里已经算很高龄, 眼周嘴边的毛稍有褪色, 表情看着严肃了不少。随主人在潜修寺住了五年, 它泡在漫山的灵气里,如今还算硬朗,也许能活个二十年。不过它活三十年也没什么长进, 依然只战斗力旺盛的缺心眼, 满山的祥瑞没事都爱跑招它——尤其那青鸾, 扎着尾巴过逗猫,风雨无阻。
周楹才将它抱起, 手伸了一半, 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竖在嘴唇边:“有客了,安静点。”
说完, 他起身迎出,一推门,端睿大长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门。
周楹客气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论血缘,端睿大长公主他姑……不知多少辈祖母,但周楹从不其他周人一喊她“老祖宗”, 也不叫“师叔”,气就像个平辈论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隐门下。
五年前,无渡海阴谋破产,周几十代疯子们筹谋了八百年,落得个功败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隐三长老联手打散,重新镇住,无渡海里最后一具灵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不过大宛没有因此改朝换代,目前还姓周。
一因为碧潭峰稳稳当当地在玄隐山上镇着,端睿大长公主这个半步蝉蜕还支撑得起周氏;二无渡海事发时,大宛怨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开,将各大世诸多龌龊炸到了台面上,玄隐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这少数几个几边不靠的,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大伙一起丢人现眼,乌鸦哪有脸嫌猪黑,追究周氏也就没了底气。
反正封魔印破碎后,灵相上打过黵面的,灵台都随那黵面一起毁了,没给玄隐山剩下一个活人。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这一把掀牌桌带走了一票人,黄泉路上他老人可不寂寞——光死在暴叛乱中的就不计其数,这回仙山也压不住朝野动荡,事后为了平愤,只能捏着鼻子将自不成器的后辈推出挨刀,又倒下一大帮。
五年,各地商会换血,几乎成了一些人私产的漕运司大权收归朝廷,“南厂”、“土地”等一系列、税改革雷厉风行地推行开——这些都现成的,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后却都不了了的政令,文稿几经修缮已经十分完善,稍做调整照抄就行。
失地农未必能拿回地,祖坟总归保住了;厂房中劳工未必能居有其所,但因不舍得填灵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暂时没人敢干了;商贩在商会里自然还没有说话的份,不过好歹能混进有个座。
大世一手遮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开,再也没人拦着腾云蛟满地跑了。
其回过头再看,太明皇帝那个时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将自己唯恐下不乱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处点火,倒像预见到了这一切,有意为。
否则金平电闪雷鸣的那个夜里,周坤好端端的,为何将周氏的秘密对永宁侯和盘托出呢?
他周最后一个走火入魔的伏魔人,注定了图穷匕见的一位。
冥冥中,他否已经预见到了周氏命中注定的败局?
他那时候,不已经不在乎东海大魔能否替周讨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这大宛的沉疴?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个真的?
太明五年,周坤将亲生子的灵骨放在祭坛中,偷走了心魔种,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后不久,玄隐山就发生了一场内乱,四长老一闭关,一位升灵峰主被剔骨。当时尚且年轻的太明皇帝趁机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腥风。
二十四年后,他送走了胞姐,彻底捅破了,把碍事的人都带走了,让玄隐被迫出面打扫残局,他一生看似徒劳的尝试,死后居然都成了。
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好像一直都在挣扎,一直都在找机会捅穿他头顶华盖。
然而人死如灯灭,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他不亲妻子,也谈不上心腹,只有永宁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俩老男人也不聊,话都在酒里:永宁侯愿他早日暴毙。
世上没有人听过周坤的心里话,于他到底个负荆的圣人,还个罪孽深重的疯子,恐怕都九泉下的鬼神评判了。
这五年,大宛虽经内乱,却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换上了科举出身的文臣,新皇个宽忍仁和的守成君,听得进劝,人也勤勉,一点也不像他那老疯子父亲——继位的太子周桓。
当年三大长老将周楹灵骨带回,司礼长老赵隐亲自在玄隐山主殿见了他,给了他两个选择:他想继位,就得在开灵窍拿回灵骨后封住灵脉,终身不得动用灵气,半仙体只让他能活下,自此过凡人一生;么他脱离凡尘入仙门,与朝堂再无瓜葛,只灵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没有先例,他将能在仙路上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周楹听完,哪个也没选,只很平静地问道:“晚辈被困无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执狭隘,宽和仁爱的明君肯定做不成。况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应为江山稳固封灵脉,百年后野心膨胀,难保不寻些旁门左道延年益寿,到时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么办?怎么,仙山这放心我吗?”
仙山当然不放心的,可大长老道心在上面看着,逼他不得不言出必行,答应了奚平让庄王选,也只能捏着鼻子担这个风险,以后再想办严加监管罢了。
“至于入内门,”周楹笑了一下,“端睿殿下生灵骨,入了清净无情道,我除了灵骨外,灵也异于常人,仙门又打算怎么安置我呢?大长老,任谁从生下就被押在无渡海底,都不想再受拘束了。”
赵隐问道:“你想留在外门?哪一门?”
“哪一门也容不下我,”周楹道,“我听说这场乱局里,许多平百姓受邪祟蛊惑,吞吃灵石成了半吊子邪祟,仙山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
这始作俑还真有脸问!
赵隐也确让他问住了。
依大宛前律,都得按邪祟拿下。
可不责众,这回卷进的人在太多。而那些吃灵石入邪道、带头叛乱的人,在被视作英雄,把他们都一杆子打成邪祟,那些浑水摸鱼的真邪祟可乐得接收他们,刚勉强压下的怨又得起。
收容更不可能,往哪收?
玄隐内门何等森严,王子皇孙尚且为一张征选帖抢破头;机阁对门下资质求极高,蓝衣半仙们越级杀筑基修士都不稀奇,当年梁宸等人就因为能力不足才当的驻矿管事;以前这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修士都放在南矿,结果南矿出了这么大的事,玄隐山可不敢再让外门修士瞎搀和了,直接将驻矿办裁撤,以后由玄隐三十六峰轮流派专人监矿。
周楹气定神闲道:“这些人接因我入歧途,也跟我一无处容身,这不缘分么?仙门放心,可以交给我安置。”
于就这么着,有了现如今的“开明修士”。
玄隐山颁布新律,修士需登记注册,身上打下玄隐灵印,成为“开明修士”,不再算邪祟。打了灵印以后,开明修士每打出一道灵符,仙山都能严格监控到,犯了事,就算跑到涯海角,玄隐山刑堂一道符咒也能直接通过灵印打散其灵台。
这些合的开明修士依据其户籍所在,分派到各地,由朝廷分派任务,做一些凡人力不能及的事——修补铭文、维护镀月金熔金炉阵、照看灵药田、逢自/然/灾/害救人等等,每月可按劳领一到两块碧章石。
除此以外,开明修士也修士,真逼急了有渠道“上达听”,再有借仙门势力无无的奸佞,怎么也得顾忌他们,算父老乡亲们的一道保护符。
这一,大宛境内不肯登记的“邪祟”就成了真邪祟,越发没有容身地,因为“开明修士”一旦邪祟有牵扯,立刻会被灵印察觉盯死,以“邪祟”论处——千百年,玄门终于纡尊降贵,给了平修士一块狭而贫瘠的空立足,太珍贵了,任何一个开明修士都不舍得拿身性命冒险,到后,他们反而成了对抗邪祟最积极的人,唯恐被打为类。
一味打压只会激起反抗,分而化才正理。
庄王周楹不愧碧潭峰一开始就看上的皇位继承人,人在潜修寺养灵骨,也不见他怎么忙,光靠“问”遥控,便将大宛境内的修士整得清清楚楚,无数趁内乱疯狂扩张的邪祟组织一夜没了容身处,一两年内几乎被机阁除了根,能跑的都跑了。
于“开明”外,周楹又一手建立了“陆吾”——混在逃亡国外的邪祟中,悄悄往周遭渗透,比机阁那些不做伪装根本出不得国门的蓝衣们方便隐蔽得多。
周楹干什么都不着急,在潜修寺住了将近两年,没有灵骨的身体快崩溃,他才不慌不忙地开了灵窍,端睿大长公主亲自下山帮他护融合灵骨,稳得连窗前新长的花苞都没惊动,可把潜修寺一干管事动坏了——他们提心吊胆两年,都做好再把丘字院重修一遍的准备了。
周楹打出生开始,身体就没好过,与灵骨融合需适应,端睿在他身上打了三百骨钉,隔一段时拆一点。
五年后,端睿大长公主检查过他灵骨的情况,终于将全部的骨钉收回了:“你灵骨已经归位,可以下山。”
“多谢端睿殿下,”周楹道,“这些年有劳您亲自护。”
“不必,这里面本就有我的因果。”端睿道,“周的事,与辈无关,你回好自为,仙山会秉公处事。”
“。”周楹虚心受教,见端睿走,又叫住她道,“不知晚辈离开仙山前,能否替外祖母见士庸一面?他五年没写过信了,老人十分挂念。”
端睿大长公主一摇头:“我时途径飞琼峰,仍在封山。”
周楹闻言垂下眼,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恭送她,笑道:“么,那不巧了。”
这时,端睿大长公主忽然瞥见窗台上摆着只木雕的因果兽。
周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说道:“士庸前在潜修寺,不懂事讨玩的,殿下所作吧?”
端睿大长公主:“苏管事说的?”
周楹摇摇头:“不曾,我能觉到它与殿下气息相连。”
端睿大长公主脚步一顿,转头看了周楹一眼,罕见地主动问道:“你眼中所见,什么的?”
“顶级灵么,”周楹一挑眉,摇头道,“与生俱,晚辈也无从比较。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比普通半仙耳聪目明些吧。若有很强的因果纽带——譬如这因殿下而生的把件放在您身边,我能觉到一点。”
他眼里,憨态可掬的因果兽摆件和高不可攀的端睿大长公主一,身上蒙着一层清清楚楚的阴霾。
周楹眼也不眨地笑道:“都有源的中正无尘气。”
这种拜年一的恭维话端睿向不往耳朵里听,只一摆手,嘱咐道:“寻常修士灵与修为相符,独你不。五乱人心,灵太强未必好事,你虽拿回灵骨,不至于早夭,也比等修为人体弱,维养丹药不可少。”
周楹点头应,目送着她的背影,笑容四平八稳,心想:“半步蝉蜕,道心蒙尘。”
大长公主常年闭关,二十三年前,周坤偷走的心魔种不可能种在她身上,但眼下连她都受了影响,可见那魔种在仙山上长起了。
他轻轻点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像司命一脉观象一掐算着自己的计划:不着急,半仙的日子长着呢。
黑猫凑过,本想蹭他的腿,一抬头看见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往后缩了一步。
庄王一低头对上猫瞳,脸上好似刻印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十四年前,他挣脱无渡海,九死一生,肉/身在人大病一场,有个混蛋以己度人,以为他为死了条老狗伤心,不知从哪捡了这只东西,偷偷塞进了他书房。
幼猫吓得死,尿了他一套前朝大儒手注的四书……净糟践东西。
“把你托付给苏长老吧。”周楹一俯身抱起猫,“在灵山上你能多活几年,我不用你陪了。”
十四岁的老猫多少能听懂一点人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周楹弹指打出一道符咒,几个稻童应召进,给他收拾东西。
“别碰那个。”一个稻童端起桌上锦盒的时候,忽然被一道符咒打开,周楹冷冷地说道,“别碰有锦鲤的东西,收拾别的。”
掀开盖的锦盒里一打避尘符咒。
笔稚拙,一看就不很熟练,保存得十分精心,灵气一点也没流失,五年前一模一……在常人看。
然而顶级灵的眼睛里,避尘符咒上,那个人的气息早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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