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永明火(十六)
炉火消失, 味着化外炉加诸于奚平上的保护也有了,不要那二位大能谁他一下,就是掀起来的风也能把他碾成碎渣。
然而藕带一爬出来, 化外炉的大鼎深处就新亮起了微弱的火苗。
不像奚平跳进来那么夸张, 濯明点的炉火烧得非常低调,只在一人深的炉底铺了薄薄一层, 甚至有惊动化外炉上方的铭文。
藕带缠着奚平的残肢躲进了那层薄火里,像是缩进了池塘水面下。它碰到了奚平的血,停顿了一下, 血迹迅速消失在藕带尖端, 像是被那妖藤似的长茎吸了进去。
随后那藕带好像成功克制了自己本能, 放弃了继续往他伤口里钻,迅速攀爬到奚平眉心。
“喂——”
奚平在一片混沌中听见一声音,但他已经实在力气反应。
“……醒醒……”
谁?
“醒过来……”
“醒……”
“太岁!”
“太岁”两字激起了太岁琴的轻鸣, 琴音掠过奚平碎得拼不起来的神识, 努力想把他拖拽起来, 引他去寻声音来处。正在拉锯间,奚平倏地一震——那血红的藕带不留情面地刺入他眉心, 头盖骨都被那妖茎钻了孔, 随后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符咒,直接那藕带按进了奚平灵台。
他好像已经断气的人,活活让一道雷劈诈尸了, 神识倏地蜷缩起来。
“活了吗?”他听见濯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啧,好像还是不行,再来一下。”
奚平:大哥,别……
然而他还来得及出反应, 濯明那不知哪冒出来的藕带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麻利,劈了他一下。
奚平脱口骂了句金平脏话。
濯明只听他含糊地哼了声什么,便道:“听懂,我年轻候学过的宛语早忘了,我翻译一下。”
奚平:“……你祖坟糊了。”
“你是不是烧傻了,”濯明反驳道,“我祖都有,哪来的坟?”
奚平:“……”
“你这人好生冒失,若不是我先留了一截神识在你上,你过一会儿就他俩炒熟了。”那疯疯癫癫的秃花间歇性地正常起来,叹道,“当着世间唯一月满真神的面,把化外炉点了丈高的火,唯恐别人看不见,你你是不是疯了?幸亏你命不该绝,被我相思病唤醒……”
“别了,我错了,我、我我还疯了。” 奚平感觉“被相思病唤醒”的名声传出去,自己真还不如死这,忙吊着口气虚弱地岔开话题,“你之前也掌门有可能月满了!”
“笑话,”濯明严肃地反驳道,“悬无大长老都看出来,我就能看出来?难道我是月食……”
濯明语速有一点变化,最后“月食”俩字却像是劈了嗓子,话音未竟就戛然而止,缠在奚平残肢上的藕带一松。
奚平忙用硕果仅存的左臂将藕带捞了回来:“喂,相思病,你怎么回,怎么走调了?”
濯明却了声音。
山巅之上,悬无毫不犹豫地将他徒弟赖以生存的真元尽数抽走,透着血色的银月轮光芒大炽,加持在他的弯刀上。
而东座莲池里,铺满花池的莲花忽然齐刷刷地绽放开,每一朵有花芯的白莲中间都露出濯明仰面朝天的脸。
紧接着,莲花莲叶与濯明的脸都像是被月光灼伤,满月痂似的伤口不断扩大,濯明丝毫不为动。眨眼光景,他那些脸上的脸皮已经被腐蚀得差不了,露出皮下发黑的骨,兀自带着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师尊……”
他是项氏旁支中,一不肖子弟养的外室出的天残,骨头是软的,能掰成各形状,只是无法直立行走。
他的母亲是一从小被人精心调/教的玩物,只会“笑”这一表情。挨了打也笑盈盈的,被人羞辱嘴角纹丝不动,死到临头依旧是笑靥如花。她死后,嫡母为着名声,叫人将他抬回里。
顶级的灵感嗅到了一侍从上浓浓的死气,于是他遗憾地朝对方笑了一下。
那人当晚死了,于是一谣言不知怎么传了出来,他是妖人,他对谁笑谁就得死。贵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仆从躲不开,也不敢得罪他,于是研究了各“手段”对付他。
“别跟他话,别跟他对眼神,不管他干什么,就当看不见。”
每次有谁得罪人了被调到他边,都会收到好心的前辈这样的教导。
后来果然人死了,大越发认定这样有效,于是他成了“不存在”的人。他每天躺在那,哭笑怒骂都得不到一点回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人们的恐惧,将一粗使仆役“咒”得生了病,总算能使唤得动他们了。
他他的母亲一样,只有一套表情,她只会讨好别人,而他只会吓唬别人。
直到九天上的悬无仙尊下凡。
他在全都不敢抬头的候,习惯性地找存在感,将柔软畸形的腿掰到肩头架着,大蜘蛛似的口吐“妖言”:“尊长,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仙尊从那张也很诡异的面具后面射出目光,凝视了他片刻,平淡地回道:“正的,放下来吧。”
那一道凝视,让濯明学会了嚎啕大哭。
后来他上了仙山,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像常人一样出自己的感受——这不容易,毕竟世人都不知他眼里有什么,造出来的词句有限。他于是把天下成体系的语言都学了遍,就为了在其中搜罗恰当的词,告诉师尊他看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开了灵窍,能跑会跳了,却顾不上各处游历见一见天地。因为他要夜以继地修习各神通,拼命地炼灵骨,好从他那沉默寡言的师父那里讨一点赞许——他对那上瘾。
原来师父赞许的不是他,是银月轮里那有毒的莲蓬就快要有新的牺牲了。
“师尊,”他的舌头在致命的月光下不灵便了,话音含含糊糊的,“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工夫搭理他,这话轻飘飘地飞出去,就如同少年一样,砸不出回音。
银月轮乎夺了天上白月的光辉,被魔神子侵蚀了千年的镇山神器像是背叛了灵山,镀在悬无的弯刀上,一刀斩向项荣。
“你的头?”这,他耳边却响起那“烟云柳”的声音,“你头怎么了?什么候了咱能不能不鼓捣你的头了。”
“怎么,就是我要死了。”濯明看着满池莲花连同自己的真一起被“月光”扫成灰烬,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疯轻声道,“师尊将我上的真元撤去了,我真已经烂在银月光里,只剩这一点残留神识。有留在外面的神识点不着炉火,办法,你做好准备,我要倒数了。十……”
奚平:“……”
你不要这么突然。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想对策,化外炉中火就再次熄灭,炉内保护他们的空间消失,悬无的刀带出的罡风不留情面地扫了过来!
奚平:“不是倒数十数吗!”
“一,我倒数,十数。”那不识数的莲花精平淡地道,“蝉蜕以下皆蝼蚁啊,在玄门,果然强权就是一切,你我两,呵……”
罡风撞在化外炉边缘,化外炉整被掀飞了出去。
炉底的奚平血肉模糊地缠着一藕带原地起跳,避无可避的杀机凝聚在了头顶。
“谁跟你‘你我两’!”
电光石火之间,风雨飘摇的中座主峰山脚下,石缝里、山崖上、甚至河水溪涧中——无数暗藏的青矿泥球同裂开,每青矿泥球中间都有一颗转生木的子,是奚平上山沿途藏进去的。
子别青矿碎渣那一点不可查的灵气催动,在各犄角旮旯生根发了芽!
奚平的神识瞬间铺满整中座主峰,刀风已经卷到他头发的候,化外炉中火新着了起来。
炉中再次形成了一与外界阻隔的秘境,化外炉滚了出去,轰然落地。
奚平大喘了口气,落在炉底:“我不信。”
“信”字被巨响掩住,弯刀裹着银月光劈在了项荣上。
项荣不躲不闪,巨人般的形一合掌,将那银月弯刀扣在了掌心。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透过月光遥遥相对,紧接着,月满圣人的神识带着灵山的志强压下来,要将银月轮上的“污迹”洗去。
悬无刀尖上的月光陡然黯了一度,银月轮上的血光越来越微弱——
岳山脉响起掌门洪钟似的一声怒喝:“银月轮归位!”
被悬无控制的银月轮倏地一颤,如梦方醒,蓦地从悬无刀尖上脱离。
那弯刀——悬无的本命法器应声而碎。
悬无上的皮肉好像包裹不住全奔涌的灵气,从持刀的双手开始裂,断线雪白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然而那已经被血糊住的五官却挂着诡异的笑。
化外炉里,濯明弥留的神识透过软塌塌的藕带,惊异地注视着那烟云柳……只剩一头半肩的残肢。
炉外天崩地裂,奚平充耳不闻,他不怎么熟练地控制着化外炉中火,让那火在他创口上烧着。
化外炉中的空再一次与外界错开,炉中斗转星移,遥远的金光盘旋在头顶,乱涌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融在他上,创口上一寸一寸地长出新的骨。
濯明的藕带被他扣在掌中,能感觉到那年幼的“烟云柳”全绷得像铁一样,然而他竟一声吭。
忽然,他感觉到烟云柳的“叶子”动了,似乎在谁传什么闲话。
濯明辨认出“烟云柳叶”舞动的方向:“……周楹?”
“我在……”奚平的汗方才落下,就被化外炉中火蒸干,“让他帮忙算一算,升灵需要少灵、灵……灵石,这……回……公费修行……赚大了。”
下一刻,“轰”一声,一道晴天雷落在了化外炉上——然而人在,因为中座顶峰到处都在落雷。
彻底剥离了无心莲,归位中座山顶的银月轮大炽,化外炉被“月光”撞出一声巨响。
炉中奚平点着的火苗却生生撑住了灭,这么片刻光景,他生出了右半边臂膀,上半的灵气循环衔接上了。
紧接着是胸椎、腰腹……
而化外炉外,银月光已经毫不留情地扫到了项荣上!
悬无变了调的大笑在山间回响:“掌门师兄,你以为银月轮对你有敌是因为无心莲?一座灵山只有一月满真神,你竟妄图抹去玄帝陛下的遗迹,入主岳,你银月轮会把你当什么?”
他后半句话淹在瓢泼一般的雷声里。
濯明却还是听清了——他总是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一座灵山落成之起,就自带诅咒。玄隐会陷入无止无休的内斗里,而岳这条通天的独木桥上,师徒兄弟终将反目。玄帝留下的灵山想除掉项荣,项荣设计让悬无暴露野心,而悬无养了我百年,总算派上了用场……他们真无趣啊,是不是?”无心莲的传人用残留的神识死死地盯着奚平,近乎贪婪地听着他新旧关节之间磨合的“咔哒”声,轻声道,“容我提醒你,化外炉中火固然能挡住月光,但玉不琢不成器,不受雷劫,筑基升不了灵,这是铁律。”
筑基升灵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便有长辈护法的灵山弟子也得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真有人能同承受住塑骨肉雷劫吗?
濯明的声音沉了些:“稳妥起见,你还是不急于在此升灵,先……”
他话音落,藕带骤然被奚平扒下来,扔进一边的炉火中。
随后那护着他们的炉火倏地豁开一条缝,一道闪电正好从那缝隙中落下来,笔直地劈在奚平上。
他此方才长出上半,双腿还是骨头,新鲜的血肉瞬间烧焦了,脆弱的腿骨“咔吧”一下折断,烧成了炭灰。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火中取栗,不会写“稳妥”俩字。
升灵还有一线生机,稳妥保一的命,等那二位斗完了,他还能往哪逃?
何况他今天必须把化外炉带回去,否则这诸天神圣,都剩下些什么东西!
炉火裂开容劫雷穿过的缝隙,却烧得更旺了些。
奚平指尖冒出一根细长的琴弦,庖丁解牛似的将上烧焦的腐肉剔了下去,灵气江流一般汇入化外炉内,他那伤口处迅速长出新骨肉,而二道天雷至!
濯明低低地笑了起来:“不驯道。”
而与此同,银月轮与新的“月满”角力的巨响竟压过了雷声,岳山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怒喝:“我,银月轮归位——”
全盛的银月轮被生生压了下去。
电闪雷鸣将项荣的脸映得雪白,褪了色更像悬无了。
灵山已经上千岁了,它在生民世世代代的呼号中腐朽而衰老,西楚这一片赢通吃的土地,似乎终于要归了新生的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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