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风云起(七)
凌云山脉距离南蜀西海岸尚有八百余里, 是灵兽场的地方。
灵兽场背靠灵山,三面环海,大得远超赵檎丹想象。
名义的管事人很少过来, 只定期拿神识扫一扫。赵檎丹用灵面具把自己变成了个百乱民, 跟着黎满陇混进了灵兽场。
“赵小姐不用担心,修士老爷们分不出我们谁是谁。”黎满陇说道, “也没人会仔细看我们。”
其实赵檎丹自己路过水边也不敢随照,虽不忍评价,但实事求是地说, 百乱民还没有剃了毛的猴儿像人。
大型的水生灵兽环绕主岛, 栖息在周遭海域, 歌声与涛声不分彼。
陆地,靠南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雨林,一路绵延到凌云山脚下, 中间夹杂着大片的沼泽湿地与内陆湖, 靠北则是草原。
起彼伏的咆哮声闷雷似的, 一波又一波,赵檎丹呼啸的风声, 一抬头, 一遮天蔽日的巨型飞禽掠过,足有十丈余,鸟身掠过古木树顶, 将枝叶间存留的水珠打了下来,原地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那是西风郎,这只是幼鸟,还没成呢,有点调皮。”黎满陇背着手悠道, “西风郎个子大,但情温顺,熟了以后甚至愿意载人天,因是散养的……啊,这群倒霉鬼。”
话音没落,们又路过了一片小山丘,山丘有许多小孔洞,涌动着一股殊的麝香。人一经过,每个孔洞里钻出一颗百乱民的脑袋,“滴溜溜”地乱转。
赵檎丹:“……”
这是要吓死谁?
黎满陇喉间发出两声尖啸,脑袋们了,就齐刷刷地原地转了一整圈,露出真容——是一帮大眼猴,咧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这些猢狲叫‘障眼猴’,能模仿周围活物的。有时你看到什灵兽或者人举止有异,再闻这股麝香气,多半就是们逗你玩呢。不过这些猴儿虽没事喜欢吓唬人,也有预警的用处,散养区的灵兽进不去封闭区,要是看到障眼猴变成了什凶兽,我们就得留神了,多半是哪里的法阵又破了,有危险灵兽跑出来了。”
紧接着,们又碰了地下穿洞的灵蛇、喷出一个又一个梦境的蜃蛙、会突腿岸的知鱼……许许多多赵檎丹只在书看过的灵草灵兽,一路走来目不暇接,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时可怕的貌。
忽,她不远处有百乱民兴奋地高声呼哨,顺着哨声看过去,不远处有头水牛一样大的灵兽,一双巨大的角圆月似的弯在脑后,胸脯挺着,四肢修,优美得不可思议。它通漆黑,站在林间,就像一个曼妙的剪影,人也不怕,致意似的朝们一点头,才缓缓踱走。
“好漂亮,那是什?”
“是玄羊。”黎满陇怕惊着什似的,轻声说道,“南蜀三祥瑞之一,它们不接受豢养,不认主,自由自在……我们也很少能到,托小姐的福,近来必有好事发生,心想的事成。”
赵檎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当年们那批人入潜修寺的时候,也有青鸾白鹿迎,前辈管事们也说是“祥瑞”,最后没谁飞黄腾达了。反倒是刚入秋,潜修寺就炸了,年底金平南郊一场大火又差点把大宛烧糊,后来又是……
她心头掠过阴影,遂飞快地拽回思绪,以防扫了自己游。
又往林深处走了一段路,她感觉到了附近有很强的法阵。
“再往里就是封闭区了,这里是走地兽区,圈在里面的是危险灵兽,小姐请勿随意靠近。我们这里伺候它们的人,必须严格在固定的时辰,走固定的路进去喂食收拾。法阵好的时候,可以阻隔人的气息。尽管如,还是要打十二分的精神。那些畜生发起狂来,半仙难以抵挡,我们啊,一旦碰……嘿,轮到谁进封闭区,走之前会跟亲朋好友告个别。”
赵檎丹心里一紧,正想说她可以帮忙对付,黎满陇又缓缓地笑道:“那段时间可太美好了,同谁有什龃龉会自动消散,感觉人世间海阔天空,吸一口晨雾是香甜的,这等好事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让年轻人们熬资历等着去吧。”
赵檎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满陇又告诫她道:“地已在镇山大阵范围内,赵小姐不是凌云山的人,记着太岁嘱咐你的,万不可随意动用灵气。你的转生木也别随拿出来,如需给老人家传信,只管告诉我。”
奚平没有一起跟来。
这灵兽场,赵檎丹进得,进不得。因为半仙无真元,不截留灵气,只要赵檎丹不主动画符使仙器,戴好了灵面具,她可以像凡人一样。
升灵高手却不同了。
次奚平只是筑基,再加三岳山鱼龙混杂,才能让混进去。如今已经升灵,就好比是个几千斤重的巨人,“仿品”纵能遮住的气息和灵,“重量”也还在那摆着。除非凌云山的镇山大阵裂成当年三岳那熊样,否则一脚踩进去,搅动的灵气立刻能把凌云的镇山神器招来。
“你且安心住一阵,看灵兽场什东西直接拿,不用客气。”临行前,奚平对她说,“后等。”
“等什?”
“等镇山阵动荡,凌云仙山灵气泄。”奚平笑眯眯地说道,“一众邪祟到齐了,仙山要是再没点反应……那它也太不行了。放心,要真那样,到时候我会‘提醒’它的。”
这资深搅屎棍子的发言得大小姐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多、多谢前辈?”
“在之前,你可以继续打磨道心。”太岁说到这,人又正经了起来,摇身一变,又成了神秘的升灵前辈,“你道心发自本心,一切得自己摸索,不像那些直接从师那里抄过来的……我过去有一个朋友,道心足足打磨了一个甲子带拐弯呢。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这些南阖人们讲讲,们只会不会说,不会乱问问题扰你心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有好处。”
好处是不假的,这里灵气充裕堪比潜修寺,面千金难买的珍贵灵草野菜似的满地是,她可以随意取用调理经脉,就是跟百乱民说话有点困难。
除了黎满陇和少数几个人能连比划再结巴地简单沟通,绝大部分的百乱民不太能说话,们彼间用高低不同的啸声沟通,人不出门道。
黎老是整个灵兽场的无冕之王,每个百乱民会停下来致意,低头让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百乱民男女老少很难分辨,身是一样的蜷缩,声音是一样的尖利,以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只有非常仔细地对比,才能看出女人的头发稍多几根,薄皮包的骨头细一些。
“女子住这边,我叫她们给你提前收拾出房舍了,招待不周,小姐不要怪。”
“哪里,黎老客气。”赵檎丹其实早做好了住牛棚的准备——也没什,半仙身是可以不染污渍的,她没有洁癖。筑基连经脉重塑得挨,住的地方差点怕什?
谁知那屋却让她吃了一惊。
蜀南部气候温热,一年到头不用封门窗,屋里采光很好。窗户挂着防蚊虫的艾叶帘,尾端打成了精致的小荷包形状。墙面地面一尘不染,茅草床搭着条手编的雪绒草毯子,也不知是谁那有心,在窗口放了一束与雪绒草同色的鹅黄小花。
百乱民们知道她不是同类,怕她嫌弃,远远的避着偷看,不敢过来。
黎满陇用古南阖语指着那束花说了什,大概是夸赞,说了好几遍,才有个身形纤细的百乱民带着几分扭捏跑来,伸出头给黎老拍。
她五官骇人地往中间收缩着,脸好像凭空多出个坑……那是百乱民可怕的笑容。她匆匆跑过来,朝赵檎丹行了个如今只能在书看的南阖古礼,不待还礼,又溜走了。
可是有那一瞬间,赵檎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了妖怪躯壳里的南阖少女。
“黎老,”赵檎丹忍不住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跟我以前过的传言很不一样。”
“传言不假,我们这些被灵山抛弃的人无法做人,多数人活不过二三十岁就夭折。近半数人生来痴傻,也有本来不痴的……后来发现不痴傻过不下去,也只好随了俗。是魏老板给了我们活路,太岁把我们聚在一起,只要有路,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黎满陇道,“不谁还记得故乡音啊。”
南海仙岛,西王母按住琵琶,古阖之地的余音消散。
她出了会儿神,似乎在等虚空中传来回响,而没有。
西王母叹了口气:“回来了,怎样?”
广安帝君凭空冒出来似的落在她身后:“以我的修为突破不了,这岛周遭法阵堪比灵山镇山大阵,海底铭文闻所未闻……抱歉。”
西王母摇摇头:“我过一个传言,说南蜀三岛与主岛之间其实是连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海水盖住了,底下其实有一条凌云山绵延出来的灵脉……莫非所谓‘南海秘境’,就是那条灵脉?”
这时,一个异常温柔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不错。”
“谁?!”
广安君一道剑气已经朝海飞了出去,却打了个空。
只海浮出了一个人影,剑气将海水劈开一条深沟,却没能伤那虚影分毫。虚影朝两人行了个南阖古礼,用不太流利但很真诚的阖语道:“在下王格罗宝,番准备仓促,招待不周。方才被殿下一支琵琶曲勾起万千思绪,不请自来,并非故意偷,殿下谅。”
西王母淡淡地说道:“丧家之犬的亡曲罢了。”
“蜜阿同病怜,”王格罗宝叹道,“这些年我族人的处境,二位想必也有耳闻,我族人入玄门的门槛越来越高,且除丹、器二道之,几乎无路可走。不是丹器二道不好,只是们需要神识凝练、灵感敏锐,并不是什人能有建树的。况且这二道不擅斗法,久而久之,我族在灵山越发被打压。凡间排挤蜜阿族人之风也愈演愈烈,我们族人在主岛已无容身之地。”
西王母与广安君对视一眼,没想到王格罗宝这样直白。
西王母问道:“这说,道友背后有凌云山的蜜阿族人支持?”
“不错,我本是人间行走降龙骑出身,因寻到的道心不在丹、器二道中,灵山不许我筑基,”王格罗宝说道,“族师叔抗争不过,令我假死脱身,倾族之力供我修行,方才成就我如今升灵。”
“道友必是天赋异禀。”
王格罗宝摇摇头:“不敢,侥幸,我继承的道心来自我凌云山老祖天波真人。”
王格罗宝说着,身形化作轻烟,扶摇而,声音在诸岛空响起,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呈现出不同的语言:“多年来,天波老祖道心散在南蜀群岛中,护安民,不曾出世。老人家乃是修翼蜜阿混血,当年就是通过,我们两族才团结在一起,扫清诸邪,落成凌云山。老祖宗无尘归去前留下密信,若两族和乐,道心永不出世,若有朝一日两族分裂……继承道心者可以找到凌云山海底秘境,庇护族人。
这本该是我的宿命,可打开秘境需蝉蜕修为,修翼人却已经要迫不及待地将我们赶尽杀绝。在下这才觍颜请来诸位道友助拳。秘境中所有资源,蜜阿族愿与诸位共享。王格罗宝可与诸位立下心魔誓!”
这时,海底深处的无心莲,所有眼睛同时睁开,濯明倏地从藕带里冒出来——有人动了转生木,果有人在随时联系太岁!
“抓到你了。”
以同时,奚平真身将纸条揉碎,分别传信给了陆吾和黎满陇,感应了一下,转生木的子已经藏在灵兽的饲料中,穿过一些灵兽的五谷庙,落在了凌云山的角落里。
而时,赵檎丹已经在灵兽场里住了十天。
一开始,她时常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咆哮惊到,也没法和百乱民交流。过了没几天,黎满陇教百乱民们说古南阖语的时候,赵檎丹悄悄地走了过去。她就算披了百乱民的灵面具,举手投足间还是很不一样,众人一眼将这异类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挪出一片空地给她,自惭形秽地不敢靠近。
黎老教了一句话,连跟读声低了。
却赵檎丹大大方方地跟着说出了声——南阖灭,语言早没人用了,博如赵檎丹,也是年幼时图好玩过一点,只能连蒙再猜地个大概,说得更是大舌头。
黎满陇面不改色地纠正了她发音,赵檎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像笨拙的幼儿,又朗声了一遍。百乱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口舌伶俐的修士小姐起话来也磕磕绊绊,时常忘词卡壳。
第二天,就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放开胆子,跟着她一起念。
第三天、第四天……
渐渐的,百乱民们开始习惯了这个得最大声,说错最多次的声音,忘了她是异类。黎老突问个问题她反应不过来,会有人偷偷戳她比划,到她犯很好玩的错误,百乱民们的五官就会一起凹进去,前仰后合地哄笑。
修士小姐周围的空地渐渐消失了。
她还是不大能分辨出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啸声,会试着现现卖,用刚来的南阖话跟百乱民们交流,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众人又会善意地笑她。
带着灵气的夜风拂过她的经脉,赵檎丹那因没有传承而总觉得不太坚实的道心,忽就在百乱民们那乍一有些凄厉的笑声中定了。
人生而不同,有人天生含金勺、有人襁褓丧考妣;有人心有九窍、力能扛鼎,有人天生残疾、缠绵病榻;众生有男女之别、强弱之别、灵愚之别、资质分三六九等……而那又如何?
弱多病就该躺在床等死吗?贫贱出身就得终身贫贱吗?女子妇人就该纹奴印,做个身不由己的筹码配给人下崽吗?
她要这世每个人能为了成自己活一遭,哪怕这一生到死拼尽力,只是挣扎着保持人形。
就在这时,地下突雷鸣似的响起隆隆声。
原本嬉笑的百乱民们陡紧张起来,周遭无数灵兽发出不安的低吼,一名叫“月光鸟”的灵兽集了天,排成了个三角形。
赵檎丹蓦地起身,扣了个手诀——月光鸟她在典籍看过,最是有灵的一鸟,能预知危机。
“稍安勿躁,”黎满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百乱民们查看各处灵兽笼和法阵,“赵小姐跟我来。”
赵檎丹连忙跟,黎满陇回屋后仔细查看了周遭,从床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赵檎丹十分眼熟的机器……
正是南宛这些年才刚兴起的“新鸿机”(注)。
原理赵檎丹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东西既不是仙器,也不是降格仙器,完用凡人手段,却能将文字编码后,从一地传到另一地。
机器传来了一张纸条,黎满陇对照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文本对照片刻,译出了编码的文字:时机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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